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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巴里坤山-钱明辉

出哈密往北行五十多公里就是巴里坤山。巴里坤山是新疆著名山脉天山山脉之一东天山的一座名山。

巴尔库勒,蒙古语即指巴里坤,老虎腿的意思,成吉思汗大军西征时留名。

一条像黑油漆刷出来的笔直的柏油马路直通巴里坤山。公路两边是一片平平坦坦苍苍茫茫的戈壁荒漠。层层黑沙砾呈现一片铁色铺展到无边的天际和巴里坤山下。远远望去,巴里坤山横亘雄卧,云雾缭绕,好似一头骚动不安的野兽在这苍凉的大千世界里寻找爱的寄托和生育子孙的温床。

太阳刚出来一会儿,便热得人透不过气来,炙热的阳光撞击着早已干渴得裂着焦唇的戈壁大漠,榨取它身躯里最后一滴血水。蒸腾的水汽在空旷荒凉的戈壁大漠上飘动、游荡,形成一个个湖泊、河流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汽车疯了似的猛扑上去,到了跟前,没了,举眼四望,它又跑到前处去了;它变幻着,引诱着你去看它,想它。真没想到,这童话般迷人的蜃景,这儿到处可见,如此之多。

车在炙灼的浑黄、焦渴的冷漠的戈壁荒漠上像逃命似的一头撞进了巴里坤山,蹦蹦跳跳,摇摇晃晃沿着突兀曲折的山路喘着粗气向上驰行。左拐右扭,觉得没了路,车到山嘴沿上紧贴悬崖边上一个拐弯上冲下俯,车仍稳稳地飞快地走着。我看着路沿下头颅般乱石滚滚的深沟和路沿上探头探脑、噘嘴伸拳的巨石,心里不免有几分发怵,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的血涌到了脑袋上,心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老吴一个急刹车,指着路下一块巨石说:“那就是‘焕彩石’,是巴里坤八大景之一。”我急忙下车,跑到那巨石跟前细瞧,只见上面有三个雕刻的大字“焕彩石”。原来它有一段迷人的故事。相传樊梨花西征时,率领千军万马一路杀到此地,到了这块巨石跟前时,她跳下骏马,藏在那块石头后面,脱下了染满征尘和鲜血的盔甲,换上了光彩夺目的女儿装。当她一身女儿装,领着百万大军进入巴里坤时,沿街百姓无不瞠目结舌,扼腕惊叹,想不到统帅中原大军西征的竟是一美丽女子。以后当地百姓便把此石叫作“焕彩石”。

司机老吴掌着方向盘,摇头晃脑,悠悠然地唱起了青海民歌:

马步芳哟,杀你娘哟,

你把老子害到了新疆;

进了哈密离开了家园,

离开了姐妹,娶不上婆娘。

……

尽管老吴的嗓子粗哑得像是被荒漠戈壁磨损了似的,像山上一块块皱皱巴巴的岩石;尽管他的歌声粗野得赤裸,使文人淑女们闻之发晕,难登大雅之堂。但我却津津有味地听着他那抑扬顿挫、粗犷有趣的歌声——我总觉得他的歌声里有一种豪气,一种让人深思的回味。

我仰头靠在座椅上,想起了诗人杨牧的诗《新疆好汉》。这首诗是写新疆汽车司机的,以前看过不太理解,总觉得这些司机粗野得厉害,缺少骑士风度,现在才体会出杨牧真是写得棒。这帮家伙全是玩命货,穿戈壁,越沙漠,飞高山,在千里无人烟、鸟不飞、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驾车行驶。他们是这块土地的血液。因为有了他们,这块土地才有了生命,有了生机,有了今天和明天。

突然觉得一阵冷,赶紧关上车窗,穿上衣服,还是冷。

抽着烟,看着我们的座驾“巡洋舰”伸着绿色的脑袋,在岩石累累的山涧和长满苔藓的乱石沟边像条眼镜蛇似的游弋,我不知怎么想起了那小子。

那小子也是开车的,上海支边青年,十六岁进疆。他妻子在医院里生孩子,折腾了两天两夜,生下一个男孩。三天后,天黑了,他来了,满身油污和尘土,推开门,望见妻子,嘴一咧:“你辛苦了。”话到嘴到,竟然不顾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在妻子脸上叭地亲个响吻。我一下就喜欢上他了,便和他聊了起来。他说他刚从阿尔金山拉木头回来,心急如火,车放得太快,差点翻到沟里去,没想到他儿子这么快就急急忙忙地跑出来了,以后也让儿子开车,接他的班。

“开巡洋舰。”他妻子接口说道。

“开什么巡洋舰,你就以为那车好得不得了?在国外那是放羊的车。羊丢了,开着那车去找,所以叫‘寻羊舰’,知道吗?中国这些当官的不知道,知道了谁也不坐……”

在座的人被他幽默风趣的解释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正想着,忽然噼噼啪啪下起了雨。山中雨雾蒙蒙,山头黑云滚滚。狂风呼啸,松涛怒吼,一座座山峰,一块块巨石像要砸下来似的。

车到山顶,又飞起了鹅毛大雪。停下车,钻出来,登高放眼四望,格外心旷神怡,从心底升起崇高悲壮的美感,一下子便忘记了人生中琐碎的争斗和人世间的荣辱。大自然的神力无穷啊!

突然风停了,整个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庄严,静得肃穆,静得让人受不了,光想大喊几声。“一川碎石大如斗”“胡天八月即飞雪”“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这些名句随着感受从舌尖上不由自主地弹了出来。

“北方的山就是这样,你在里面待上一天,就像过了一年四季。”开车的老吴对我说。我点了点头,突然一下明白了,北方的游牧民族为什么一年四季都穿着皮衣皮裤。正想着,就见几个哈萨克族人骑着马,赶着牛羊,驮着行李向群山中走去。我们立即下车和他们交谈起来。他们和哈副局长是老熟人了,一见面便又说又笑,亲熟得了不得,那神情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哈萨克族女人骑在马上,身后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伸着乌黑裂满血口的小手,满不在乎地搂着她的腰。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孩子的头上盖着母亲的红头巾。我掀开落满雪花的头巾,见那小家伙竟然光着身子,酣睡在羊皮筒子里,雪白细嫩的小胸脯,圆乎乎的小胳膊,红扑扑的小脸蛋,细眉俊眼,很是招人喜爱。

哈副局长告诉我,他们正在转场,到山里去放牧。牧民们至今仍过着随季节而转场,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不怕冻坏吗?病了怎么办?”我指着小孩问。

“不怕,习惯了,靠胡大保佑,活下来就是这个样子的,自然淘汰。”哈副局长伸着大拇指,幽默地说。

难怪哈萨克族人一个个身强力壮,剽悍魁梧,几年不得一次病,有的人一辈子不知药的滋味,原来他们都是经过大自然不断残酷的筛选后留下的强者。

只有能适应这块土地的人才能生存下去,才有权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是强者的世界。

这无情的北方,这无情的北方的山。

啊!北方的山,北方的人。

望着慢慢消失在银装素裹的群山之中的那些沉默而坚忍,强悍而粗犷,敦厚而朴实,原始而可敬的哈萨克族人,我想起了诗人周涛的诗句:

雄大粗犷的怀抱,

容纳着一切顽强的生命。

这雄伟壮观,傲然挺立,如龙如虎如男牲的北方的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