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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哈密访古纪事-王炳华(2)

从哈密绿洲进入巴里坤草原,必须翻越天山大坂松树塘。跨越大坂后,循巴里坤草原西走,入木垒,过奇台,经过北庭都护府故址,西向伊犁河谷地,进入里海、黑海草原,可入欧洲。自巴里坤草原斜向东北,立即可以进入广袤无垠的蒙古大草原。因此,跨越天山松树塘大坂,交通天山南北的这条古道,在新疆早期历史,丝绸之路交通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隋唐时期的裴矩在其所著《西域图纪》中说,中原与新疆地区的交通路线,其中北道地位重要。而北道路线,就是“从伊吾(今哈密)经蒲类海(今巴里坤)、铁勒部(准噶尔盆地)、突厥可汗庭(伊犁河流域至碎叶一带),渡北流河水(今阿姆河、锡尔河),至拂林国(东罗马帝国)可达西海(西亚及地中海周围)”。裴矩的这一记录,对翻越松树塘大坂的这一古道的重要地位,给予了清楚、明确的解说。裴矩曾长期在张掖、伊吾为官,对西域形势有比较具体的了解,他在《西域图纪》中的记录,可信度极高。虽然,他在这里记的是隋唐王朝时的路线,实际却也揭示着远自秦汉,晚到明清的事实。这一隘道的重要性,看来绝对不容低估。一点不夸大,新疆古代史上许多重大的事件,都程度不等地与这条古道联系在一起。如今,随着现代交通生活的高要求,它正逐渐离开舞台的中心。但它的这一页历史,却没有理由因此而被人们所忽略。

穿越松树塘天山大坂的径道,是一条天然的峡谷。从哈密南山口到山北口门子,总长不过二十四公里,但山道曲折回环,左右丛林密布,地势险要。依山傍谷埋伏上千军万马,在沟底行进,实在难以见到一点消息。南山口外,目前还有古烽二三,显示着古道的走向。进入南山谷口不远,路畔有形若屋宇的冰川漂砾一大块,其上有清人墨迹“焕彩沟”三个大字。但只要走到近旁,细细揣摩,则“汉永和五年六月十五日”“沙海”及“唐姜行本”“贞观十四年六月”等字样即清楚显示。很显然这是一块集汉、唐、清刻于一体的巨石,清人磨旧碑以书新字,加上两千年来的风雨侵蚀,使得汉、唐旧刻消失了一些迹痕。但它清楚揭示这条古道是自汉迄清一直倚重的交通路线,可无疑义。自焕彩沟碑循沟而上,一路溪谷纵横,山泉淙淙。沿途但见顶顶毡幕,炊烟袅袅,牛羊依依,使人宛若进入一种特别的清静世界。抵达海拔三千多米的山顶,回首南望,已不见哈密绿洲踪影;低头北向,则一望无际的巴里坤草原尽现于脚下;不远处,松林黑郁郁一片,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松树塘。

松树塘大坂北边的巴里坤草原,与蒙古草原地域毗连,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历史上都曾依托这片草原与汉、晋、隋、唐王朝相抗衡;而中原王朝统治西域,进入新疆东部大门哈密后,为消除后顾之忧,也必然要把巴里坤草原控制在手中。因此,这条山沟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汉代名将赵充国、班超曾经在这里运筹帷幄,与匈奴一争高低。今天,在山头地势稍平处,还有一座班超扶剑站立的巨像,威严地注视着远方,可以作为这一页历史的纪念。汉西域都护任尚、敦煌太守裴岑也曾经在这里与匈奴兵戎相见。从公元97年到137年的四十年中,匈奴呼衍王以巴里坤草原为基地,不断袭扰西域及河西走廊。公元137年,裴岑率敦煌郡兵三千人,向巴里坤草原突袭,呼衍王终在裴岑脚下折戟授首,河西四郡因此而得到安宁。

公元640年,唐军征伐高昌。为了保证战事成功,姜行本首先就率军利用松树塘的森林资源,建造了攻城机械“撞车”和“抛石机”,保证了攻取高昌城战役的顺利实施。记录这些事件的“汉任尚碑”“裴岑纪功碑”“姜行本纪功碑”,当年都竖立在松树塘大坂,如今则分别收藏在巴里坤文物保管所、新疆博物馆,可供后来者们凭吊。

这条古道,在以马、驼为交通工具的古代,无疑具有不可取代的优越性。因为形势险要,更成为兵家必争、必守之地。但由于地势高、气候冷,入冬以后,每每被大雪覆盖,通行颇为不便。为适应现代经济建设的需要,近年已开拓哈密至巴里坤的公路线,由哈密市经头道沟、塔水村、寒气沟,穿越天山峡谷,抵达白石头、黑沟梁,接上松树塘大坂下的老路。这一改易,对于冬天的交通运输是很好的,但对于人们了解古代丝路交通实际,感受两千年中曾经在这条峡谷中展开的波澜壮阔的军事、政治风云,无疑会是极大的损失。因此,我想,新路自可开始运行,老路则不必要完全废弃。对于希望感受古代丝路风情的人们,还可以从容地在这条古道上驱车缓行,甚至不妨以马代车,沿途停停看看,既品味人间变化,又体验历史沧桑,必可得另一番精神的享受。丝路游,追求的不就是这一历史意境吗?

伊吾军城怀古

山清水秀草美,牧歌起伏的巴里坤草原,在公元7—8世纪也曾是唐王朝的西域军事重镇。

唐朝统一西域后,为防卫西北方向的突骑施、坚昆,设置了北庭大都护府,管理天山以北十分辽阔的领土。吉木萨尔护堡子古城是北庭大都护的驻节之所,吉木萨尔地区自然成了军政中心。为保证侧翼安全,巴里坤草原也驻扎了一支重兵。这支部队因驻扎在伊吾地区,所以号称“伊吾军”,编制三千人,配备战马三百匹。骑兵,看来在伊吾军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而伊吾军的驻地,经过周密筹划,放在了伊州西北天山北麓的甘露川,也就是今天巴里坤草原上的大河乡。甘露川怎么得名?唐代文献记录没有说。但观察四周地理环境,完全可以从自然地理形势中得到启示。大河乡所在,是草原上地势十分开阔的地带。东、南、北三面层峦叠嶂,西边是碧波万顷的巴里坤湖。由于地势使然,周围山坡无数沟壑泉流顺着地势汇流入盆地之中,形成了甘甜清澈的招摩多河、柳条河、水磨河、大河,最后涌入巴里坤湖。这些河,虽不算大,但河岸低浅,沿河地带清水漫流,泉流竞发,加之水质甘甜无比,在世人眼中,这勃发泉水,恰如天降甘露,且又汇流成川,自然而然就有了“甘露川”的美称。特别好的山泉水,宜人的气候条件,肥沃的黑色腐殖土壤,也造就了这片其他处所难以匹敌、面积特别辽阔的大草甸。水丰草茂,四季可以放牧。草甸北部稍高处,又是适宜于农业垦殖的地带。于是,伊吾军镇城就选择在草甸北部地势稍高的处所。这是一个聪明的决定:宜牧,便于骑兵驰骋;宜农,利于军屯的开展;地势险要,控扼着蒙古草原可能来犯的敌骑,拱卫着伊、西、庭州的安全。

伊吾军镇城,原来只是唐代文献中的概念。它究竟坐落在何方,却并不明确。20世纪80年代初,我有机会多次进入巴里坤草原,也不止一次在大河乡一座古城中驻足停留,在古城内外踏查、勘察。农民求肥而挖取城中灰土,暴露了古城中区区窖穴及多量的时代特征明显的唐代文物:灰陶罐、灰陶盆、莲花纹铺地砖、莲花纹瓦当、铜镜、开元通宝钱、唐式铁剪,还有一方直径近一米的大型石磨。文物不少,又都是相当单纯的唐代遗存,这自然帮助我们做出逻辑的结论:它是唐代的古城。采取了古城地层中的烧炭,进行C14测年,结论为距今1375±65年,也正是唐王朝统治时期。但只有结合着唐代古籍《元和郡县图志》的记录,才能给古城戴上伊吾军城的帽子。《元和郡县图志》在“伊州”条下,清楚说明“伊吾军,在州西北三百里折罗漫山北甘露川……”算是破除了迷津,帮助我们给这座古城恢复了当年的名号。

伊吾军承担着的军事防卫使命,决定了军事防卫是它的第一需要,因而,古城军事防卫体系严密。从现存遗迹看,城有主附之分,主城屯兵,附城养马,其间有门道通连。主城近方形,南北稍长,达二百一十米,东西宽一百八十米。经过一千三百年左右的风雨侵蚀,夯筑土墙仍高达十米,墙基宽十二米,顶部还宽两米多,可供人马往来。古城四角有角楼,墙外附马面,马面之间弓箭射程可及,形成交叉的火力网。城垣外,有宽达二十米的护城壕沟。壕沟虽已没有当年深峻,但却仍有浅浅流水,苇草茂盛。同样是军事防卫的要求,主城内东南角,还有一座60米×70米的子城,同样有土墙拱卫。这大概是当年伊吾军镇将等军事官员的驻地。附城在主城东侧,大小与主城相近,但土垣稍低。附城内兽骨纵横,多少透露了一点羊、马城的消息。

伊吾军城,始于唐,终于唐,没有见到许多古城朝朝代代相继相承,不断加固使用的痕迹。因此,它相当单纯,单纯得可以成为标尺。从伊吾军城出发,觅求唐代军镇的建筑、布局,唐代文物的特征,是值得珍视的又一收获。

自汉代以来,历代中央王期为维护对西域大地的统治,具体实施并取得成功的一项基本政策,就是军屯。战时为兵,平日为民,驻地所在也就是屯田垦殖之处。大到军镇,小到烽燧,无一例外,都有屯种的任务。伊吾军兵员达三千人,军马三百匹,平日士兵、军马所需的粮草,都不是一个小的数目。这笔为数可观的军需物资,征之于当地,会极度增加人民的负担,产生社会矛盾,有损安定;求之于中原,则运程遥远,耗费巨大。一旦边防有警,则后勤难继,会影响边境安全。而采取军屯的措施,则既可保证给养,也不劳民扰民。伊吾军所在的大河乡,水源充足,土地肥美,不仅有适宜良马饲养的好草场,而且冬日气温稍高,是极好的冬小麦种植地。时至今日,这里还是整个哈密地区的粮仓,最理想的小麦产地,可以生动说明这个道理。伊吾军在这里实施屯垦,真可以说是得其所哉!唐代文献赞颂轮台、伊吾屯田大获成功,说是“禾菽弥望”,看来言之不虚。有关伊吾军屯垦的成绩,从吐鲁番阿斯塔那出土的唐代文书中,也可得到反映。其中一件残文书清楚载明,伊吾军当年应交纳北庭粮米肆仟硕。其中叁仟陆佰肆拾陆硕捌斗叁升五合纳于军仓,壹佰伍拾柒硕纳于伊州仓。大概因为伊吾军所在水、土、气候条件均佳,伊吾军的将士们不仅要保证自身给养的需要,而且还有不小的上交北庭都护府的经济义务。按照三千在编军人计,每人承担着一硕以上的纳粮责任。

唐代西域边郡,一百五十多年中安定无险,应该说与这一政策的实施有着相当大的关联。自然,戍边健儿们也为此付出了超常的代价。正是这种付出,换得了边郡人民的安宁。但也有学者议论,这种军屯会疲惫驻军,劳其形骸,降低了军人的社会地位,使这一荣誉性职业几乎与遣犯地位相等,这会损害边军的战斗力,好像也有一定道理。看来任何事物劣优相生,祸福相依,在好的后面有着不一定好的成分。社会的发展,不乏这类辩证法。我们巡视、凭吊伊吾军镇城,也可以从这里吸取到有益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