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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不断说话(6)

守桥人说从来没有。他说他开始守桥时,最害怕有人爬上桥,要是有人爬上去了,那就是他工作的失误,是他没能及时阻止别人爬桥。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他却渴望有人爬桥了,要是再没有人爬桥,就算上面不取消他的这个岗位,他也觉得这工作太枯燥乏味。他说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会选择这座桥来爬。他说从那个红衣打工仔跳下来之后,短短几个月时间,这座桥上已发生了十九起爬桥寻死事件了,平均每半个月不到就要发生一件。我说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我说,也许,是这座桥有奇怪的魔力吧。我说,每次我走到这里,就是那个红衣打工仔跳下去的地方,我就会有爬上桥去的冲动,你没有吗?守桥人说他没有,说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说,你姐姐说过,她也有这种感觉。

我姐姐?守桥人说,我姐姐对谁说,对你说的,你们真的认识?

我说我们真认识,我为什么要骗你。

守桥人说,那,那天你和我姐姐打招呼,她为什么不认你。

我说,也许,你姐姐不想让你知道,我和她认识吧。

守桥人突然愤怒了,我不知道他的愤怒从何而来。

你怎么和我姐姐认识的,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说你别这么紧张,我每天上班和下班都走这座桥,你姐也走这座桥,我们经常在这座桥上相遇,相遇的次数多了,虽没说过话,却也算得上是认识了。我说我们其实只说过一次话。我说,好久没有见过你姐姐了,她,现在为什么不走这座桥上下班了?守桥人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掏出烟,自己往嘴里塞了一支,看了我一眼,把烟盒朝我伸了过来。我抽出了一支。他给我点上烟,自己也点着了。我们趴在桥栏上,望着远方,什么话也没有说。抽完了一支烟,他又续上一支,我们就这样,把他那一合烟都抽完了,我的舌头抽麻木了,我的嘴抽起了泡,我感觉头晕乎乎的。守桥人说说他要下班了。你还不走?他问我。我说我的头很晕,有些恶心。守桥人说,你不常抽烟的,一连抽了这么多支,你是抽醉了。我说抽烟能抽醉吧,只听说过喝酒喝醉的。守桥人说,你没听说过的事多了,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吗?

我默然无语。是的,我以为我什么都知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我能看懂一些东西,其实我连自己都看不懂。

走啦。你没事吧。守桥人说。

我感觉脚下的大桥在震动,一列动车从我的脚下穿过。我说你走吧,不要为工作的事发愁,也许,七天之内,有人会爬上这座桥的。

七天之内,真的会有人爬上桥去吗?看着守桥人远去的背影,我这样问自己。鬼才知道。我这样回答。我想到了我的摄影师朋友。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我的摄影师朋友了,我曾对守桥人说起过我的这个朋友,我说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守桥人说,你是说吴大哥吗,我们认识,他经常到这桥上来拍照的。我只有苦笑了,我想到每次有人跳桥,我要电话通知他时,他总是已经在现场了,我总是比他慢一拍。我又想了另外一个问题,守桥人渴望有人再跳一次桥,这样他才能保住自己的工作,不知我的摄影师朋友,是否也和守桥人一样,渴望多一些人跳桥,这样他的记录才会更具有轰动性。

我渴望得到答案,我不想回家,妻也不让我再接他。我给了摄影师朋友一个电话,我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在工作室。他的工作室就在桥南不远的地方。摄影师朋友问我什么风把我吹来了,我说东南西北风发财在广东。摄影师朋友说你的脸很红,走路也打飘,你是喝多了酒吗?我说不是的,我抽烟抽醉了。朋友说,你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我说没有,我是有一个问题想来问你。什么问题,朋友问我。我说了守桥人遇到的悖论,我问我的摄影师朋友,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是否也是一个悖论。朋友想了一会儿,说,摄影师只是生活的记录者,不是编剧,不会去预设生活,改编生活,假设生活。我的摄影师朋友说到编剧时,我又想到了她,她曾说过她像一个编剧,她的领导们,每天在认真背诵着她写下的台词。我的摄影师朋友继续在说,他说他追求的是真实,有人跳桥,是真实;如果没人跳了,那也是真实。他说摄影的力量,是靠真实来传达的。他说他也和守桥人交流过,他也在关注守桥人。其实守桥人只想到了一层,如查再隔一段时间没有人跳桥,也许他会丢了工作,但他忘记了,如果再有人跳桥,他是阻止还是不阻止,他要是成功阻止了,还是没有人跳桥,还是无法证明他工作的价值,如果他不阻止,还是有人爬桥跳桥,那么说明派专人守桥,是在做无用功,也许他还是要失去工作。我的摄影师朋友说着,让我帮他挑照片,他拿出了一堆照片,全都是关于跳桥的,他说他做了跟踪,每一个跳桥人为什么要跳桥,他都有记录。朋友说,你帮我挑挑,把那些刺痛了你的照片挑出来。

我漫不经心地挑着照片,我说挑这些照片做什么。我的朋友说他要办一个展览,题目就叫《桥》,他说他的想法,这展览就办在桥上,他要在桥栏的两边,展出一百幅跳桥的照片。我说这个想法很有创意,你的展出一定会轰动,你一定会出大名。我的摄影师朋友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我从他的眼光里看到了一丝不屑和嘲讽。他说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出名,而是为了让每一个从这桥上经过的人,看到这些照片之后会多想一想,多问几个为什么。我的摄影师朋友大谈了一阵他的创意之后,突然长叹一声,道,为了这事,我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能找的人都找遍了,但没有一个部门同意我在桥上做这个摄影展。办展难,难于上青天!

这七天比平常的七天要快。每天晚上,我都会和守桥人在桥上相遇,但是现在,我们之间好像突然无话可说了。我们趴在桥栏上,抽一支他递给我的烟,再抽一支我递给他的烟,我也学会了抽烟,自从那天烟醉之后,我总觉得嘴里能淡出鸟来,而抽上一支烟,能短时缓解这种乏味感。我们抽着烟,在心里数着日子。七天,六天,五天,四天,我们在倒计时。

忘川大桥是平静的,没有人爬桥,没有人寻死。

我是不是很坏?倒计时的第三天,守桥人在吸完了一支烟后,突然问我。

我说,小孩子才用好和坏这样简单的词汇来归纳人。

七天过去了,守桥人的命运并没有发生变化,他还守在桥上。那天我经过忘川桥时,他一脸兴奋,被太阳晒得发亮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格外亮,远远的,我就看到一嘴的牙在闪耀。他告诉我,他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他说上面说了,暂时不撤掉守桥的岗哨。也许,他还要在桥上坚持一个月,或是两个月,或是更长久的时间。我对他的幸运表达了我的祝福。我对他说,我可能再不会天天晚上在这桥上发呆了,我打工的公司没有了,被查封了。我们老板,原来是某位领导的相好,这位领导直接掌握着房地产商的利益。这位领导被双规了。拨出萝扑带出泥,我们老板的公司,最终也被扯了出来。

守桥人说,你失业了?

我说,失业了。

守桥人说,拿到工资没有?

我说还拿什么工资,老板都不知跑哪里去了。

守桥人说,那怎么办?

我笑,凉拌。我说,要不,我爬上桥去为自己讨工资?

守桥人一愣。

我说,这样,你也不用担心撤掉守桥的岗位了。

守桥人说,还是别爬的好,爬了又不跳,是要被拘留的。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说你真可爱,你以为我真会去爬桥啊,要跳桥,那也是我们老板去跳桥。

守桥人掏出手机看了时间,说时间到了,他要下班了。我说再陪我一会儿嘛,守桥人说,不了,回去晚了,姐姐会担心的。

姐姐。守桥人的姐姐。我的胸口,突然有些隐隐地痛。我以为我忘记了她,却原来我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像梦一样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幻影,我至今不清楚,她是否直真实地存在过。我徘徊在忘川大桥上,渴望着生命中出现奇迹,渴望着她和平常一样,从桥南走向桥北,我们在桥的中间相遇。我有许多的话要同她说,我要对她讲我打工的故事,讲二十年前,一个天真的少年如何离开故乡,渐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讲我在工厂里曾经遇见过一个叫小鱼儿的女孩,那个女孩,和她长得一模一样。那是少年的情怀,是生命中一些不再的过往。然而,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没有出现。我在桥上徘徊复徘徊,那穿红衣的打工仔,不知何时又坐在了桥梁上,两条腿悬空着,一前一后地晃荡。我眼前的世界再次变成了无边的黑与白,只有那打工仔的红衣,像一朵木棉花,燃烧着冰凉的火。

爬上来吧,我告诉你真相。

他用声音在诱惑我。

我为什么要上去,我为什么要知道真相,什么是真相?我说我才不上来。

红衣打工仔说,我知道,你会上来的,你很孤独,你很焦虑,你需要倾诉,而我,是你最好的听众。红衣打工仔说着朝我伸出了手,我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朝他伸出了手。红衣打工仔说,这就对了。然而他并没有握住我的手,他只是朝我招了招手,我觉得他的手上有一股强大的引力,我感觉到了轻,感觉到自己像纸糊的一样飘了起来,我轻盈地落在忘川桥的钢梁上。

你终于是上来了。她说。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爬上来的。她又说。

我突然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根本不是红衣打工仔,而是她。我的恐惧让这世界一下子退到了远方。

怎么,你害怕了。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么,原来,你也是个叶公。

我说,我没害怕,只是,太突然了。这样一说,我果然不觉得害怕了。

她在大桥的横梁上坐下,我也坐下,我们并排坐在一起。我有许多的问题要问她,我有几辈子的话要对她说,可是她只是冲我笑,说,什么都不要说,你看远方,她说,她的经验,当一个人为眼前的生活所困,看不清方向,看不清事物的本质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站在一个高的地方,看着远方。于是,我看远方。远方,是顺着忘川大桥延伸的铁轨。她说,你看到了什么。我说我看到了铁轨。她说,铁轨的尽头呢?我说,那是我来的方向。我看见,从铁轨的尽头,慢慢走来一个少年,少年背着简单的行李,少年的眼睛是那样的清澈透亮,像未曾出山的泉水,少年的眼里闪动的是期望和梦想。我知道那少年是我,是我的过去。我看见我的过去从远方朝我走来,我看见我的变化,二十年的时光,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少年走得很慢,仿佛一个世纪那样久长,少年和我擦肩而过,他似乎飞了起来,然后落到了铁轨的另一方。我转过身,目送着少年远去,他的背渐渐佝偻了下来,他变得苍老不堪,他渐渐消逝在了铁轨的尽头。我不知道,在我的身下,何时聚集了许多的人,熟悉的,陌生的,我看见了守桥人,守桥人和警察们一起维护秩序。我看见了我的摄影师朋友,他手中的镜头像黑洞洞的炮口,冲着我不停闪光。我看见了我的妻,她在哭喊着什么,一位警察手执大喇叭,大声问我有什么话要说。我转头看身边的她,她不知何时已悄然消逝。在她坐过的地方,忘川桥的钢铁横梁上,一朵莲花悄然开放。

我对警察说,那么,好吧,你听我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