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次交谈,我觉得,我和守桥人差不多是朋友了。每天晚上,我下班时,他都会同我打招呼。然后问我抽不抽烟,学着抽一支也成。于是我接过他递来的烟,也抽一支。我们趴在桥栏上说话。他的话很多,他对我说他的姐姐,他说他有个姐姐,其实不是姐姐,是他的嫂子,只不过,嫂子对他比亲弟弟还有好,他就把她当亲姐姐了,他说他平时都喊她叫姐姐。他说他的这份工作,是他姐姐帮他找到的。他说他是当过兵的,当兵是他的梦想,他当兵的部队就驻扎在木头镇的某座山里。他说本来他的梦想,是先当上兵,然后争取转士官。可是他在部队里养了两年猪。后来他不想转士官了,退伍后,就在木头镇的俊阖厂当保安。我说俊阖厂我知道,去年底倒闭了,据说是金融风暴后珠三角倒闭的第一家工厂,随后而来的,就是席卷珠三角的工厂倒闭狂潮。他说,俊阖厂倒闭之后,我就失业了,我姐姐就劝我去学点技术,比如重新去读书,读职业学校,学线切割,模具制作,或者学数控,都是不错的。我知道学这些技术得很多钱。我姐姐说钱不是问题,我的学费她给出。但我还是不想去学,一来是我没有心思在学校呆着,二来,我不想看我哥的脸色。我哥这人不好,有几个小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要帮了谁芝麻绿豆大一点小忙,都会记一辈子,时时不忘拿出来说一说,提醒你不要忘了报他的恩。同时他又是个健忘的人,你对他好了九十九次,有一次对他不好,他就会忘了你前面九十九次的好。我姐说不用管你哥,我用我自己的钱。我姐的钱和我哥的钱是分开的。但我还是不想用我姐的钱,我知道,终有一天,她将不再是我嫂子,不是我姐姐。我又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你知道,当保安,也就是混时间。一个月前,我姐给我争取了这份工,守桥。我姐说,好好干,她会帮我想办法转成正式工。
你姐是干什么的,好像很有一些本事。我问。
他笑了,他说他姐姐是在街道办工作的。他说起他姐姐时,眼里的光彩是那样动人。
其实,你见过我姐姐的。他突然冲我神秘一笑。
我,见过你姐姐?怎么可能。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以为你要爬桥,你骗我说你在等人。结果你胡乱指了一个人说你在等她,那个人,就是我姐姐。
我眼前的世界,再一次变成了黑白的世界。守桥人的声音很遥远而又陌生。这世界真的是很小。我一直不相信小说和电视剧中的那些巧合,但生活中,巧合却无处不在。我的心里再次扑腾过一群鸽子。我知道,在我和她之间,上天自有安排,隐隐之中,命运为我和她的再次相遇留下了草蛇灰线。
那两个曾经为了自己的偶像而争得面红耳赤的小保安不见了,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们。现在坐在保安室的是个老头。老头很热情,问我找谁。我问那俩小保安去哪里了,老头说开除了。老头说得很平淡,就这么千八百人的厂,还用得着专门请两个保安么,我一个人就足够了。老头问我,你和保安是什么关系。我说不是什么关系,我是来接我妻子下班的。老头就问谁是我妻子,我说你才来多久说了你也不认得。老头说看你的样子,像个干部,你在哪个厂里做。我说我不在厂里做,我也不是干部,我要是干部,还会让我老婆在你们厂没完没了地加班么,你们这厂,真他妈一黑厂。老头的脸一下子黑了,比被紫外线晒成酱油色的守桥人还要黑。老头不快地说,我们厂怎么是黑厂了。我说天天这样加班要死人的你知道么,这还不是黑厂。我想到了曾经在一本书中看到的一句话:资本的生命冲动是增殖价值。那本书中,对资本如何通过延长劳动时间,从而获取更多的剩余劳动力进行了深刻的分析。我又有点走神了。最近我总是这样爱走神。
加这点班就死人了?人又不是豆腐做的。工人加班又不是不给加班费。老头的话把我拉回了现实。老头问我,你老家是农村的么?我说是。老头说,那你肯定没有种过田。我说我怎么没有种过田,耕田耙田我样样会,清明泡种谷雨下秧,有什么不会。老头说,种过田那你还说在工厂里会做死人?工厂里加班有种田苦么?有搞双抢苦么?年轻人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没有工厂,你们哪里有工做。
我说你这老头真是奇了怪了,你的意思,是这工厂的老板养活了我们这些打工仔?
老头说,可不是?
我说可是你别忘了,没有这些打工仔打工妹提供廉价劳动力,也没有这些老板的今天。你说说看,老板们赚取的哪一个铜板里没有工人的血汗。
老头说,又没有谁逼他们来打工,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老头的话让我很生气,看他年龄,也像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怎么说起话来这样一副奴相。话不投机,我不想和他多说,走到厂对面,等妻下班。时间过得慢极。终于,下班的铃声响了。我说怎么搞的,加到二点钟了。妻说,你要不耐烦等就不用来接我了,这么多年都没来接过我。我说我什么时候不耐烦了。妻说你看你,一见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说不是不耐烦接你,是你们这门卫老头,真真气死我了,没见过这样维护老板利益的人。妻说,你说他呀,你知道他是谁么?我说是谁?妻说,是我们老板他爸,原来一直在四川农村生活的,听说是老伴去世了,在家里呆得凄惶,就来城里和他儿子一起生活。来了又闲不住,烦死人了,一天到晚嘴碎得很,见到什么看不惯的事都爱说,我们工位上要是不小心掉下去一个零件,他看见了可以数落你半天。又说厂里根本用不着请人看门,说两个小保安每天上班时在玩,让老板把保安炒了,他当起了门卫。
我说难怪这么维护老板的利益,敢情这厂是他们家的。如果这老头的儿子不是这家工厂的老板,而是厂里的一个打工仔,他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妻说,我们都烦死他了。又说,往后你不用来接我了,接了这一段时间,我很知足了。
我说你这说的什么话。
妻说,你上班也很辛苦。用不着两个人都弄得这么苦,老夫老妻,又不是谈恋爱的时候。
我说,你不是羡慕工友有老公来接么。
妻叹了一口气,说,人不都是虚荣的么,她们有人接,我没人接,会觉得失落些。可真让你天天来接我,我又不忍心,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你还记得吗,那个吴姐?
哪个吴姐?
就那天你来接我,我对你说起过的,我的工友,我们每天下班都一起走的那个。
我说我记起来了,怎么啦?
真的没有想到,吴姐的老公,在外面有了外遇。真是人心隔肚皮。他老公每天晚上都会骑了自行车来接吴姐,两个人恩恩爱爱,我还一直羡慕她们两口了感情好呢,哪里能想得到呢。
是吗?吴姐他老公干吗的?当老板吗?
老板,当老板搞外遇还说得过去,他老公一个补鞋的,还搞什么外遇。
我说你这话就不对了,难道只有老板才能搞外遇,补鞋的就不能搞外遇?
妻挖了我一眼,说,你说这话,是不是也想。又说,我真想不通,吴姐的老公,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怎么会有女人喜欢他。听说喜欢他的那女孩子才十九岁,来他老公那里补鞋认得的,两人怎么就好上了。
我说,不说吴姐了,清官难断家务事,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妻说,也不是想管,也管不着,不就是发两句感慨么。你说咱们从家里出来打工,怎么不学人城里人的好,专学了城里人的这些坏毛病。还有那个小芳,你也是见过的。我说小芳怎么了。妻说,小芳的老公对她多好啊,可是她和我们主管……不说了,反正不知道现在的人都怎么了,疯了一样,让人越来越搞不懂了。
妻说,好在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是那样的人吗?妻在肯定之后,又来了一句反问。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有时觉得自己是圣人,身在江湖,却心忧天下;有时又觉得自己是魔鬼,内心深处有着太多的破坏欲,我甚至渴望这世界来一场急风暴雨,吹枯拉朽,但另一方面,又渴望安宁,厌倦动荡。其实我们最不了解的人往往就是自己。我也搞不懂,我为什么会对那个只说过一次话的女子有了牵挂。她是一个谜,是我心灵异化的一个投影。然而守桥人却说她是他姐姐,那么,她又是真实存在了。
我想,下次见到那守桥人,我要问一问他,关于他的姐姐,我渴望了解更多的信息。
你的姐姐?现在,好吗?
然而,我一直没有问出这句话。我每天和守桥人聊一会天,抽完一支烟,然后我呆在桥上发呆,然后离去。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她在我脑海里的样子,已变成了一团雾,已经和小鱼儿一样面目模糊,已经和我的妻子一样面目模糊。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的生活一成不变,像钟表一样机械而准确。秋天就这样过去了。我想到她似乎说过她不喜欢冬天,冬天会让人忧郁,让人失眠。
我想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要再次和守桥人谈谈他的姐姐。可是我们见面时,守桥人却对我说,也许,下个月他就要离开这里了。我说为什么,是你姐姐想办法给你转正了吗?那,我要先祝贺你了。我故意把话题往他姐姐身上引。守桥人苦涩地一笑,说,不是的。我说那是为什么呢?守桥人说,已经八十三天没有人爬桥了,要是再过七天还没有人爬桥,可能就用不着我们守桥了。我突然觉得守桥人的职业是一个悖论。他守桥,是为了阻止有人爬桥寻死,应该说是希望没有人爬桥才好,但真没有人爬桥了,守桥人的意义就得不到体现,他就有可能失去这份工作。
我只好安慰他,说,不要急,这不是还有七天吗?七天内,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上帝创造这个世界,不也就只用了七天吗。
那天我们没能再谈到他的姐姐,但我们谈了发生在忘川大桥上的一次次爬桥寻死的事件。谈到了那个从桥上跳下的红衣打工仔。我对守桥人说,我经常看到那个打工仔坐在桥梁上,风吹动着他的衣襟,他望着远方,远方也许是故乡的方向。他的两条腿悬在空中,一前一后地晃荡着。守桥人说,你别吓唬我。我说我真没有吓唬你,我为什么要吓唬你呢。有时他还会对和我说话,他说爬上来吧,你听我说。他要对我说什么呢?他也和我一样,有着不断说话的欲望吗?
你从来没有看到过吗?那个红衣打工仔。我问守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