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怀戚然地离开了那座山寨,杉树林是我流泪而无人知道的地方。说好了等那唯一的班车,秋雨击碎了我几经彷徨不定的脚印。
为什么,要以那把红红的雨伞撑起我的希望、在山风的招摇下,我又踏上了回到那座山寨、溜光了泥泞的山路?
是惧怕山外的文明,还是痴念山里的歌情?
坐在门口,彝家的幽静,我望着一个形象从山下走来。走到我清清的生命里来。
我所有的解释是脚上新鲜的泥土,走过的地方,青冈岭这梦魇般的指引,我再次回到这座山屋,溜光了泥泞的山路。
还有谁能比我清楚,我不能在此久住一生?还有谁能挽留我无奈地伸向山外文明的脚步?还有谁能比我更清楚,我能在山寨的豪迈与悲壮里停留永世?
如今洗去这新鲜的泥尘,那保留与珍视的可贵如流水入我心境,流水啊,你要去多远?
我身在马边河的姻缘之外,心就放到那儿去吧,让那儿的泥土覆盖,让那儿的贫瘠滋养;
马边河,我呼唤众生相向的美地,我与众生弥仰的头颅,祈求不绝的万古之源;你低垂在小凉山的胸前,我匍匐在你的足旁,以期永恒的存在。
(二十九)
清晨,微冷的柿子是你从山那边的树上摘来给我的,曲批,那路远而险吗?
酸甜微涩的山柿,是山里缀满温情的红果?一些无梦的微露?
却与依稀的色泽啃吃依稀的凉意了,山岭的晨光把山柿的形态包裹得如一叶坠落,
与那些人从不拒绝一种光临而感动自己,而我懵懂深秋的雾霭,是否便是那甜中微微的涩?
来得太迟的睡眠和睡眠后太迟的新醒,在曲批的话里,该是有梦之中无意的喝彩吧?
就在这剔透的晨中,曲批与我恰恰又蹩进那一份梦思里去,山柿长在梦的中央,山柿活在我们看山的歌里,山柿红在曲批没休止的跳跃里。
山柿在哪里呢?我那如山柿滚动的轻狂又在哪里呢?我的多影之年是被挤对,还是被扬弃?
我读这曲批这小小友人的诗,而我懵懂着曲批的抽象,是否便是那甘甜中微微的涩?这涩是我换不回的那一刻么?
(三十)
在我空辽的起居室里,仅仅有那么一方斜斜的太阳,溶溶地铺在深色的桌面上。
我想躺进去,那里却是销人魂灵的冰冷。
为什么呢,在马边河满野溢流的阳光下面,我却在阳光的外头?
那时,我就是投进一缕目光去,也被那销人魂灵的温热熔化。
(三十一)
古岩墓,是蹲在峭壁上沉睡的幽灵的史记,还是镶在地质层次的亡者的眼睛?
让山路曲折负重的筋骨,这在劳顿与批发之间寻觅的穴窟,是肩膊甩掉汗水积压,还是在一方寸壁之内,寻去为天国所包容的一世辛酸而居在尘世之上?
古岩墓,你与板结的土屋化为灰烬的骨肉相比,你是养尊处优的高贵,还是自命天高的低廉?
柴火尽有生之年所有的得失恩怨,泪水在紫红的脸膛滚过,流不尽在一丛青草下无形的纸挽。你这一洞高唱低叹的悬挂,你这与硬石相依为命的野菌,在你的身边,见过多少次赤脚典当的殷血?
至今你的记载超越小镇的钱币,是谁在问,土地为何不收容你的一切?
古岩墓,嵌死的岁月,刀凿的历史,所有洞开的冥幽默,还能与灿烂的星光作多长记载的对话?
那天,我知道了从那条山路进去,就是昔日荣华的孤墓,而今却已腐蚀斑斑。
我打你的身边而过,有一种声音,有一种动作,在我的身边升起强悍的光束,起蛟的洪流:
关闭你所有的门?
(三十二)
天上石流,自澎湃的云海喷浴而出;人间脊梁,自厚实的胸脯挺起。
能与神龟观海,青山触苍穹如梦永沉永浮,就因识永生的寿道,天上人间,神龟与人,共竞天年。
麻羊泽的柔姿,倾吐圣水的芬芳;银水河绰约而来,潇洒而去,珙桐绽放一种天性,伴随一路坎坷;暴风坪哪来的悲壮,竟与嶙峋的山石相偎,而今风雨兼程,冷衫绿骤,你的手伸出了山外;鸡公山,你土纳的白沫。你携带的灵气,化成瀑布如烟,还是淌成千练一绣?
白鸽一样的珙桐哎,是你啼吸杜鹃如血?四月里风弥的花海,有哪一块净土盛装过如此的丰饶?
猿猴哀鸣是小凉山的清寂,大熊猫举目安泰的身后,这猿哀声声,是哪一册经年领略过的天然之趣?
(三十三)
君不见命运深深的大风顶,纷纷红叶,似与栖霞披拂天籁,半山红透半山绿幽,君不见大风顶人间仙境。
惊扰她的酣梦,看不透她的远徙,只等山雾弥漫,古木与怪石相吻,迷蒙处溪涧声远;冷冷的寒气,悠悠的云流,说给你,这无人识的深闺奇妙,沉寂着洋洋洒洒的自然之美。
君不见人间太多的尘嚣之外这恬静的地方,孕育冲淡的自然,你美的接收……
(三十四)
总是要打朋朋作响的铁吊桥上走过,偶尔见朋朋振翅的山鹰,在桥上投下盘旋的孤影。
两根油腻腻的钢条拉住寂寞的黄昏,我从能散步的地方回来,在铁板上盼望黄昏的两岸有人憧憬几束饱满的吆喝。
钢条开始战栗胭脂的云彩,残阳如破旧的木铎,走过摇摇晃晃的闹市,躲进这沉稳的山里。
谁能轻抹那从小镇慢慢而来的香风?
只见倾斜的路标嘲笑巡河的晚风。晚风啊,是无限中的有限,被几奔木凳支撑起纳凉的新妇,叽叽喳喳地构思在一个酒醉的诗魔心头。
那一天听见开山的炮声,今宵却译不出娃娃鱼的梦境。看见铁板桥玩弄风流的轶事,何处漂泊的浪子用忧郁接听不散的琴音?
(三十五)
我无心与世相争,只听听你的声音就足够支付我的一生。
我心如你门口致你千福万泰的菩萨,我眷恋你如你尽善尽美地抚我困倦的菩萨一样的心。
你静美的娇妻的忠贞,我豪迈的弟兄的炽烈,我不屈的友人的挚诚,我孤独的母亲的幽香,马边河,我能以所有生命的热量换回你千分之一的灵气吗?
我是否能以弹性的清幽,得到你洒我一身圣光的祈祷吗?
(三十六)
六轮太阳,七环月亮。我们骁勇的嘎罗候普密,你的神箭飞到哪里去了?九个白天,又九个夜晚,炎酷与漫漫长夜熬痛了你的心吗?我们骁勇的嘎罗,你的神箭是把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太阳和月亮分开的巨手吗?嘎罗,彝家骁勇的箭手,九个白天的火海是你布满血丝的眼睛吗?九个漆黑的黑夜是你跳动的经脉吗?
我们骁勇的嘎罗哎,后羿的诞生与你而言,他的箭又算得了什么?
五个太阳坠落成满天云彩,六环月亮碎成满天繁星,嘎罗哎,你的臂膊挥起了人类无上的英姿,还有你的铜圈砸碎了东海龙王的凶暴,你这天良与雄性之血合二为一的英雄哎……
唯一留存的太阳被你的箭射瞎了眼睛,唯一的月亮左腿瘸了,它们都躲到哪里去了呢?它们慑怕你的怒目和雄心了?
他们都躲到哪里去了呢?候普密的嘎罗,你的箭飞到哪里去了呢?
谁有曾料到,太阳的声音消失在东山下面,月亮的光辉被东方的大海吞没?天赐于万物的普照,是今天的《阿母惹弱》,还是尔比尔吉被贪嘴的乌鸦衔走?
我们骁勇的嘎罗,你端酒挑肉,你叩头作揖,你宰猪烹牛,你授意雄鸡日日亢啼,独眼的太阳和瘸腿的月亮才又在黑暗中升腾。
彝家候普密的骁勇的嘎罗,太阳的黑子与红白,月亮的阴晴圆缺,是你的那支箭射戳而成的吗?
注:
嘎罗,彝族民间传说中射日的英雄,一说支格阿罗,一说支格阿尔。
候普密,彝语,射日。
《阿母惹弱》,彝族表现母亲与女儿之间荡人心魄催人泪下的民歌。
尔比尔吉,彝语,格言、谚语、警句。
(三十七)
在夜深和清晨都要诵唱菩萨经的男人。粗哑苍凉的喉音。火光哔嘣的摇曳之中,天菩萨伏首弯腰还原着蛇月的年节。
吉祥如意的动物标本,四蹄坚利地踏过彝家上苍,主宰、魔鬼、菩萨同在不该忽视的三个皓皓之日里,显示着古铜色的保佑。
那时候,天真的儿女们仍在包谷秸和茅草堆砌的阁楼和地炕上呼呼大睡。
粗哑苍凉的喉音,美梦一般从彝家山寨走过。
像是漫越山峦的雨,滋润着一种心事;土地与枯叶缓缓形成老毛苏长杆的油渍烟锅。
抑或就是在小凉山稳重的天年里懂得了一生日月的秘诀,这独得清爽与豪迈的民族酒酣的金子般的企望。
企望牛羊成群,企望丰美的田园培植丰美的食肴。
粗哑苍凉的喉音,是菩萨从天上换取给那种诵念中一个殷实繁华、却不迷离邈远的世界。
就在夜来浅浅的口弦外,就在清晨悠扬的竹笛外,当吆喝还没有被山谷吸收,菩萨在山寨的额上印下托梦的浑圆。
(三十八)
是谁端来新洗过的山梨?脆薄的皮儿,长长的把儿,等这样一位客人独自四顾、独自分享?
是谁供奉圣果一样奉上新洗过的山梨?多汁的肉,心形的素体,主人端上来的是一箕清凉的汁香。
如今与那溢出屋外的清凉和幽香漂泊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来摘下与新洗过的梨同生的回忆。
我悄然回到马边河畔汤汤的风里,总有月琴弹响子规(注:子规是一种鸟)站定的傍晚。有一箕山梨的色泽,同一种感觉和歌声送我下山。
(三十九)
不要那样咳嗽吧,我的小朋友。你滚在我手心里的泪珠,凉透了我滚烫的心。
我忘记了从山下的小镇里为你买些药回来,你紧闭的眼睛,怎么关不住被人淡忘的伤心?
我一句请求原谅的话又有多少用呢?
明天一定得走吗?如此短暂地与你相见,明天,为什么一定得走呢?
你问我,咳嗽着在风里一遍遍地问我,明天一定要走,为什么?
我能离去吗?听你平声静气的问询,我压低的颤抖锥刺我的心,那痛更加剧了你的咳嗽么?
不走了,有没有阳光,我也不走了;
这种欣喜你我共有,明天里注定会有更多的流浪,与其仰望你的山巅而伸出双手呼叫,不如在你的身边拾拣你的句子和音律。
可你依旧那般剧烈地咳嗽,我加倍地握紧你的手,在你微微的笑里,我透过窗户,泪雨依依。
笑中的你啊,是要咳出那颗已经病恹的心,而换上另一颗全新而鲜嫩的来吗?
就把这颗新的新魂送给我,我以少年的秉性和流浪的泪水护卫它的安康。
(四十)
边城遮蔽绝尘的传说,我香草萋萋的圣地啊,当初就是为了迎接百合花和红豆的邂逅,深秋的雨才又把我浇湿。
与月色的凄美,丝丝缕缕相问,这些年的缄默走过了多少轮回的伤痕?
我不愿走远,掬一口清清白白的目光,我坐进了残冬。
寂寥的山野速写着哀怨的枯叶蝶,年复一年,那断翅的枯叶是那翩跹的踪迹?
水漂漂起弧形的惊喜,彩虹的影子是萋萋的皂荚树,交替着从我水漂的概括里走出去浪迹天涯的岁月。
我惆怅着随斑斓的马边河提炼情愫。
我再度光临,边城挽着阳光走远。
(四十一)
独自坐等山月与晚风一同来临,在河畔静谧的石头上。
和那只栖息炊烟的鸟儿相对又默默无语。
就像我久久地呼唤那一个人,山月久久不肯出来。
只有马边河,是我回家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