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永珍
真的淹了,像黄昏淹了山、水淹了声音,像一只鸟,带走了弧线。这一走,已是天上人间。
收到诗人阿尔的短信,说世忠老师去世了——大家的老师,我以为是开玩笑,因为这个世界的玩笑太多了,有点让人怕。但这玩笑毕竟开大了——随即打电话,确认了一个灵魂的离去。一阵锥心的痛,让我倔强的泪水肆意而出,进而是呜咽。身旁的朋友被吓着了,问缘由,我道出事情真相,出门而去,在隔壁的房间,一人痛哭。
待情绪慢慢冷静下来,就给固原文艺界熟知的朋友一一通告,都是不相信的口吻,都是惊讶的失语状态。电话仿佛凝固了,一如僵硬的表情,仿佛怀疑一个真理,怀疑真理的方和圆。但事实就那么冰冷地摆在你面前,不声不响地让你接受。
时间不长,出版社的唐晴发来短信,手机上显示:朱老师走了。“走”是固原方言,唐晴知道,我知道,朱老师知道。眼泪花儿又一次涌了出来,心疼得不行,向着窗外,深深吐一口气,给遥远的天国带去问候。随后从她那里得知,遗体当晚送回固原。便和宁夏师范学院的钟正平先生联系好,去固原高速路口,迎一迎回归故里的灵魂。
回忆一下往事吧,老兄,就怕打扰了你。
先从兄弟们对你的称谓开始。
世忠主席,这一走,已是天上人间。
想当年一起打拼的日子,何等清纯、何等快乐。清纯如一眼泉水,快乐得一塌糊涂。你身为固原市作家协会主席,麾下率领着一群胸怀文学理想的青年,挥舞着十八般兵器,嗷嗷地从西海固突围,在中国的文学版图上,拼命地开拓着自己的疆域。那时候,西海固的文学青年,个个像驰骋于亚欧草原上的游牧英雄,一个部落一个部落,一个城池一个城池地攻城掠地,尽情地分享着胜利的喜悦。碰到大的战役,弟兄们呼啦啦地啸聚在一起,用激情之刀在最高的城堡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这个作品小辑,那个作品小辑,都是西海固兄弟代表着宁夏,扯着嗓子呼喊。而你就像一个酋长,一个可汗,一个单于,怜惜地看着麾下这群双眼发红的家伙,给他们鼓舞,给他们激励,给他们酒,给他们肉,看着这群厮杀归来的兄弟,你一个个地细数着他们的名字:石舒清、梦也、左侧统、冯雄、王怀凌、郭文斌、火会亮、韩聆、武淑莲、李方、古原、杨友桐……还有好些青涩的列兵——杨建虎、了一容、泾河、胡琴、唐晴、穹宇、郭静……那时的中国文学期刊上,刮起了一阵阵西海固的风,宁夏青年文学创作,不讲道理地渐渐南移。区内外媒体热炒的“西海固文学”,“西海固作家群”正是在你执掌江湖的时候,猛然地出现在大众视野,以至于宁夏著名作家,老爷子南台不无兴奋地称这批青年为“西海固的一支哀兵”。些许有些悲壮的意味——你吆喝着这百十号人马,在布满荆棘的文学之路上,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你写过一篇散文,叫《西海固的孤独》,真的太孤独了,一个孤独的旗手,一群孤独的青年,一块孤独的大陆,就连远处的风景都是孤独的——一棵梨树,一座庄院、一溪流水,一朵划过天际的彩云。
世忠兄,这一走,已是天上人间。
那时候的我们——一群乡村青年——说着土语,喝着土酒,写着洋气的文章。真是怪了,西海固搞文学的这帮人,个个出生在农村,就连你这个固原师范副校长,作协主席,溜着一口美学嗓子的老兄,都想着是城里人,原以为这个群落里终于有个城里人了,没想到也是乡村青年。那时候我们热衷于搞笔会、座谈会,你用固原话主持着会议,见缝插针地介绍着某某人新近发表的新作。特别是对我们一堆“青苹果”,更是不遗余力地推介,哪怕是发表在小报小刊上。当我说起你的《诗人也曾……》《杂文也是美学》等几篇佳作时,你总是吐着舌头,羞涩地低一下头,连忙说,我那是雕虫小技,不敢在这个场合说。那时候国内一些文学名流,期刊大编来固原,你总是把西海固青年作家的名字不厌其烦地介绍给他们,让他们重视、让他们发表,但就是把自己的作品压在抽屉里,害怕麻烦编辑。每一次的酒会,饭局上,你经常用美声吼着秦腔,用固原话唱着流行歌曲,用六盘山花儿,把在场的每个人乐翻了天。每一次酒后,某某人喝高了,失礼了,第二天总是用《诗人也曾……》中的经典句子——“诗人也曾尿过床”来辩解。你总是呵护着那个人,害怕他受伤害。就这样让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文学场面永久持续着。
从固原到银川,你是一个中心,一枚果实,一个怪味豆,一枚开心果。文学圈的朋友,都以和你做朋友为荣。从老到少,以文学的名义相聚的日子,都少不了给你一个相约。
我每次去银川,隔三差五给你一个电话,你稍得方便,就参与到我们的氛围中,掏几包好烟,一脸歉意地说,来迟了,不要骂哥,不要骂哥,有点忙。我这人生活空间窄,识人不多,在银川吃饭,总是那些老面孔。见到这些家伙,你总会说,把人美死了,哥今天敢放开吃,放开谝。吃喝之间,不忘赞颂一下某人的某一首诗,某一篇散文,我一直不敢相信你的记忆力那么好,内存量那么大,因为连我自己写的东西,隔一段时间,我都忘得一个字都背不下来,你总是笑眯眯地把最精彩的部分背诵一把。几杯酒下肚,我晕晕然,把持不住自己,真以为成了你夸奖的什么什么诗人了。不怕大家笑话,我当时的心里,反正美滋滋的。
一个人的心里有啥,眼里就有啥。
世忠老师,这一走,已是天上人间。
记得读你的第一本作品集《秋天开花的梨树》的时候,著名作家牛撇捺先生给你的序言里有这么一句话:“有一帮文友是幸运的,可以启发、激励和砥砺你。但如果这帮文友在你尚弱小时便十分的强大,写出的东西很多上了名刊,整出了不小响动,你就有了压力,就有可能不敢写。世忠的许多朋友是‘西海固作家群’中的骁将,实力非凡,世忠便有了压力,不敢轻易写作和发表作品。”其实这并非牛撇捺先生否定你已然的成绩,而是压力,是鞭策,我知道,你们是兄弟。西海固这群,多是在小说和诗歌上有了响动,但在散文和杂文写作上,特别是杂文,有骄人成绩者,不多,你就是翘楚。我知道散文易写难工,杂文更需要勇气和力量,没有思想的金刚钻,揽不了杂文的瓷器活儿。用固原话说写杂文是儿子娃娃做的活儿。看看你的书名——《秋天开花的梨树》《朝着空气射击》,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状态——时光已逝的嗟叹,无物之阵的抵抗。梨花开在春天,偏偏你的梨花开在秋天?人家朝着敌人射击,你偏偏朝着空气射击?我要问你的春天哪里去?你的敌人哪里去了?细细品来,一堆人生无奈的况味。你把压抑、愤怒、痛苦的情绪藏得更深、藏得更远。你对时代的批判、对人性的鞭挞、对内心的剖析,更多是以温善的面目出现,指出缺陷,给一剂药方。你喜欢鲁迅,但不是“绝望的战斗”,而是在希望的刀刃下,给生活一个憧憬的明天。这就够了,对一个作家,我没有更多的祈求,只要一个喜欢的理由。
从古到今,中国人对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的要求是:立行、立德、立言。世忠兄,你的言行,品德、大著已成为我审视自己的标高,你饱满的一生留给我的只有追忆与怀念、践行与反思。
8月5日的深夜,我和正平兄驱车去接你,那个夜晚,我忍受不了身体和季节的冰凉,瑟瑟发抖。从固原高速路口到太平间,当你的灵柩缓缓从灵车上抬下时,我看到你安详的面孔,心想,睡吧,老兄,累就好好睡觉,就当是长旅后长长地喘了口气。
人生的长旅总有终点。
作为同事,老师、朋友、老兄,我们理当送你一程。固原市文联,市作家协会送给你的挽幛上如此写下:“痛哉惜哉”四个大字,那是你的老兄文博先生写的话,足以代表我这篇文章中未能言及的情绪。
斯人已逝。
空位的悲哀。
眼泪花儿确实把心淹了。
(载于《六盘山》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