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 王增藩
时光飞逝，在当了１５年秘书之后，终于有一次与苏步青朝夕相处、亲密接触的机会。我为此欢欣鼓舞，算计着可以有多少次深入的采访，收获那珍贵、尘封的旧事，以便为即将成书的苏步青传，再增添些许轶闻趣事。
春天，举国关注的三月人大、政协会议结束了。党和国家领导对苏步青所作的贡献，给予充分肯定、关怀备至。１９９５年９月，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苏步青，因装修寓所被安排住进衡山宾馆。受组织委托，在３个多月的日子里，我与苏老形影不离，休戚与共。
我打量住所，不算豪华，但也属高档。每天伙食按标准送上，不用发愁。然而心里还是没谱，这不像在前台冲锋陷阵忙于接待那么潇洒，也不再有多少笔墨可供耕耘、收割。眼前更需要的是一种平和的心态，独自去面对一位人称 “老小孩 ”、年逾九旬老人的一切生活和安全。
新的一天开始了。清晨５时半，９３岁的苏老生物钟十分灵敏，我还睡在床上，而他已经轻手轻脚地穿衣下床洗漱起来。长期工作养成一个良好习惯，只要首长有动静，我总是第一时间就位。
“”
小王，你再睡睡，我自己能行。见我起身，苏老总要关切地说。他深知，夜里我已起床看望过多次，够辛苦的啦 ！老人家那颗善良的心，不想再给我添麻烦。面对一位国家领导人，一位９０多岁的著名数学家，我自知责任重大。想到此，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精神振奋，一骨碌爬了起来。
作为一位秘书，我对苏老生活起居了如指掌，喝绿茶便是他的一大爱好。据说绿茶里含茶苷宁，它有助提高血管韧性。喝绿茶第一抗癌，第二能坚固牙齿，第三血管不易破裂。在苏老进行洗漱之际，我敏捷地取来当天出炉的开水，为他消毒茶具，冲好绿茶。正想顺便整理一下他的床具，可是，展现在眼前的床位，却已平坦整洁，宛如服务员整理过似的。他独自生活能力强，早些年还自己洗衣物。午休时，他舍不得让整理过的床铺弄乱，另外拿来毛毯盖身。服务员知道后感慨地说：没“见过这么高级的领导，还会干这些粗活。”
燧石受到敲打越厉害，发出的光就越灿烂。多少次磨难都已经历过，虽说此次接受的任务，还达不到厉害敲打的程度，但我已预感到几十年的秘苑春秋，进入一段非同寻常时期，面临全新问题，是一次全方位的锻造，不仅要受得了清苦，耐得住寂寞，还要经得起委屈和考验。没有人给你指点，却有更多的自主权，但一切都要保障苏老生活愉快、身体健康、人身安全。我只能在摸索中前行，去书写属于自己的新篇章。
苏步青能有长寿的身躯，靠的是修身养性、走路练功，其中练功则是雷打不动的。早些年，跟随到北京出席人民代表大会，他常在花园里僻静处做完 “练功十八法 ”，再走上三四圈，然后取出计步器，估摸是否达标 ———每天步行２公里。如今体力衰退了，但早饭前一套 “练功十八法 ”必做，之后他精神振奋，腿脚灵活。有人驻足观看苏老练操，说是有板有眼，力度还不轻，真看不出那是一位９０多岁的老人。我很少锻炼身体，苏老总会毫不留情地批评说：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 ！来，我教你做 ‘练功十八法 ’！ ”从此，在苏步青的身后，多了一位虔诚的徒弟，跟着操练起来。遗憾的是，离开宾馆后工作一忙，“十八法 ”只留给我 “两法 ”了。
涓涓细流汇入大海，平时坚持看书读报，使苏步青有敏锐的政治头脑和活跃的思维。“学习、学习、再学习 ”，成了他一生的座右铭。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定时观看电视新闻，阅读党报。早饭后，订阅的４份报纸相继送来。苏老浏览了。解放日报。的大标题，再看看。文汇报。的教育新闻，一般不少于半小时。我担心他看久了会引起血压波动，劝说休息，接着安排我的看家本领 ———讲故事。听着听着，苏老不时笑呵呵地问我，哪来这么多好听的故事 ？其实，在他看报的同时，我已用心挑选一些破案故事、精彩通讯先读备用，这些当然既新鲜又好听啰 ！
中饭前的一段时间，是我约定采访苏老的时光，虽然机会很好，但限于身体原因，每次只安排２０分钟。他谈得最多的，是几十年前自己艰苦奋斗的经历，还有那刻骨铭心的东京大地震，那次他险些丧命。望着苏老有些呆滞的神情，我不再忍心去触动那痛苦的往事，有好几天，我都放弃采访计划。虽然美好的设想泡汤了，但多少还是又一次受教育。我仿佛跟随苏先生走在坎坷的道路上，一起体会旧中国知识分子辛酸的命运，同时也分享着他奋斗后取得成功的快乐。
苏老好动，下午四五点钟，我发现他在屋里显得有些烦躁时，这表示该运动啦，便带他到就近的衡山公园散步。公园虽小，然而树木葱郁，鲜花怒放，老人在散步、打拳，小朋友追逐玩耍，氛围很好。站在澄静的日光下，感受着自然清新的气息，他谈起童年卧牛山下那熟悉的、完全属于自己的风景，慢慢放松心情，让那些曾经认为很重要的人和事都随风飘逝。苏老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由我搀扶着兴趣盎然地在小石子路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当西下的太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投射到地上时，当时间不允许再在公园里逗留时，我们才带着留恋的心情，一步一回头离去。公园的风景，变成心中的风景，期待着第二天再现。
夜晚的时光最难排遣，早睡了将会彻夜难眠，总得找些事给他干干。正好身边带了一台收音机，它不仅提供各种新闻，无形中还帮我一个大忙，让苏步青乐在其中，度过长夜。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知上海电台每晚有猜谜语的直播节目，主持人讲完谜面，２０分钟内就有人回应谜底，最后公布答不上、大家又期待的谜底。我们总会像小孩子一样排排坐，按时收听。
作为数学家的苏步青，爱动脑筋成就了一生的事业，猜谜语是否也精通呢 ？我把谜面写在纸上，他想会儿就能说出一两个谜底。我试着给电台打电话，还真猜中了。时间一长，编辑得知苏老参与他们的活动，兴奋之余特地请高手为他出了一道谜语，谜面是：脱“贫致富，成绩不小，猜一个数学名词。不”愧是数学大师，脑筋转了几下，“脱贫致富 ———脱贫致富 ———脱贫致富 ”，念了三遍之后，他高兴地叫起来：“小王，你快打个电话去，我猜是：‘无穷大 ’。”“怎么解释呢 ？”苏老兴致勃勃地说：“脱贫嘛，致富嘛，就是没有穷。”“那大呢 ？”“成绩不小就是大。我”平时也喜欢猜谜，对其中的门道也略知一二，看来苏步青扣题还是准确无误的。电台播音员在节目中提高声调说：各位听众，我们给苏步青教授出的谜语，已经被他猜出来了，是：∞ （无穷大）。大家为他祝贺 ！我转告苏老，一起沉浸在喜悦之中。
就这样，我陪同苏老在宾馆度过一天又一天，晚上的生活也挺丰富多彩。可这好端端的事，苏老说着竟哭出声：你“每天陪着我，你也有家，怎么能整天整夜陪着我呢 ？你应该回去。”苏“老，您不要记挂这些，我是组织上派过来的，这就是我的工作。您满意、领导放心，我就开心。”那“也应该回去休息呀，也不能２４小时陪我。后”来在苏老建议下，每逢周六，让我回去一天，由家属接替。这样我可以帮着干些家务，处理积压的文件，还有家里一些必须做的事情。
自那以后，为了缓和他的激动情绪，有一天我半开玩笑地说：苏老，您不要太记挂。如果我回去了，就在报上登一个广告，说著名数学家苏步青想聘一位秘书，肯定会有成千上万人来应聘。苏老还没听完，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声说：不“行，你知道吗 ？那些人不是像你来专心照顾我的，我一个也不要，就要你。苏”步青的晚年与秘书相依为命。如今我已退休，可苏步青的事还不少，。中华人民共和国老一辈教育家。一书要介绍其教育思想与实践 ；２００７年以苏步青命名的国际性数学大奖 ———“苏步青奖 ”在瑞士第六届国际工业与应用数学大会上颁发 …我感到非常自豪。要知道上海１３００万人中，就挑我一个给苏老当秘书，而且一做就是２３年，这是多大的信任和荣耀啊 ！
衡山宾馆百日，对一个偏向于书生的我，得到前所未有的锻炼。事在人为，牢记组织重托，再有一点奉献精神，尽心去做好每一件事，还可能创出奇迹，这就是心的力量。
苏老患有多种疾病，且年事已高。但我根据医嘱，学习护理，精心照顾。每隔３天一次配药：先用消毒过的纸撕成四片，就像中药铺的药师，均匀地将每顿所需药的品种、颗数放好，再经过复核后备用。这是苏老晚年最值得记载的一件事，竟然１００天没到华东医院看病，只是由秘书按前次的药方配药。难怪医生怀疑苏老是出差，还是上杭州疗养去了。平时在家特别需要别人照顾的我，如今竟能处理这么多的生活杂事，简直变了一个人 ！这一切，都得到妻子和孩子们的大力支持，他们包揽了一切家务，两个儿子思想进步，学业良好，使我能全身心地做好工作。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这是一段特殊年代、特殊环境下一位秘书的特殊经历，以后的历史也许很难再现此景此情。苏步青以１０１岁高龄辞世，曦园留有他的墨宝：超“然此地一亭台，缦缦卿云复旦来。园里涉游成乐趣，柳荫勤读出人才。”这里让人回忆、崇敬、思念。我看重衡山宾馆这段平凡而带有点神秘的日子，苏老生前也感慨不已，口中常念 “没齿难忘 ”。临近离开宾馆时，他建议我俩合影留念。彩照到手后，即亲笔在背面题字：增“藩同志，相伴百日，非常感激，书此留念。步青，１９９５年１２月３１日”。其实，我只是做了自己应做的工作，苏老却如此深情地加以肯定，我的一切劳累也就不足挂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