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战国策(中华国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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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秦策(5)

【译文】

秦国客卿造对穰侯说:“自从秦王把陶邑封给您,由您掌权已有好几年了。如果您能攻下齐国的话,您的封地陶邑作万乘大国就指日可待了,这样您可以成为小国之长,小国的领袖,诸侯无不俯首听命,这可以同春秋时代的五霸相比啊!如进攻齐国的事不成功,邻国必然对陶邑虎视耽耽,陶邑就会无所依托。所以进攻齐国,这对陶邑来说,是存亡的关键。

“您如果想得到成功,为什么不派人去燕国对燕国相国说:‘圣人也不能创造时势,时机来了就不能把它放过。舜虽然贤能,如果不遇到唐尧,也不会成为天子;商汤、周武王虽然贤能,如果不是处在夏桀和商纣那个时候,他们也不会称王于天下。所以即使是贤能的虞舜、商汤和周武王,他们如果不遇到好时机,也都不可能成为帝王。现在要进攻齐国,这是您的大好时机啊!凭借诸侯之力,攻打敌对的齐国,报复燕惠王以前的耻辱,完成燕昭王未尽的功业,除掉万世之害,这是燕国长远的利益所在,也是您美好的声誉。《左传》上说:‘做好事要愈多愈好,除祸害要愈彻底愈好。’吴国没有灭掉越国,越国反而灭了吴国;齐国没有灭掉燕国,燕国反而控制了齐国。齐国被燕国控制,吴国被越国灭掉,这都是因为除害不彻底的缘故。如果不乘此时机完成您的功业,除掉您的祸害,一旦秦国发生其他的变故,而与齐国联合,您的敌对势力就会更加仇恨您了。以这样的仇敌来讨伐燕国,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如果您动员燕国的兵力,马上消灭齐国,诸侯也一定会像父子报仇那样,争先恐后地响应您的行动。如果真正能够灭掉齐国,我们将把黄河以南一带作为您的封地,您将会比作万乘之国,身居中原,四通八达,南与陶邑为邻,世世代代没有祸患,希望您一心一意地进攻齐国吧,不要有其他什么想法了。”

范子因王稽入秦

【原文】

范子因王稽入秦,献书昭王曰:“臣闻明主莅正①,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不能者不敢当其职焉,能者亦不得蔽隐。使以臣之言为可,则行而益利其道;若将弗行,则久留臣无为②也。语曰:‘人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刑必断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要③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乎?虽以臣为贱而轻辱臣,独不重任臣者后无反复于王前耶!

“臣闻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黎,楚有和璞。此四宝者,工之所失④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矣。是何故也?为其凋荣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尧、舜、禹、汤复生,弗能改已⑤!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阖于王心耶?已其言臣者,将贱而不足听耶!非若是也,则臣之志,愿少赐游观之间,望见足下而入之。”

书上,秦王说⑥之,因谢王稽说,使人持车召之。

【注释】

①莅正:应作“莅政”,亲自执政。

②无为:应作“无谓”。

③要:同“腰”。

④失:辨别失误。

⑤已:通“矣”。

⑥说:同“悦”。

【译文】

范雎凭借王稽的帮助来到秦国,他向昭王上书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执政,对于有战功的人不应该不给奖赏,对有能力的人不应该不授予官职。功劳大的人,俸禄要多;战功多的人,爵位要高;能治理民众的人,官位要高。没有才能的人,不敢担任官职,有能力的人也不会被埋没。假如大王认为我说得对,就请大王依计试行之,这样就更有益于政治措施。如果不行其道,那么我即使久留于秦国也枉自无用。常言道:‘一般的君王赏赐他喜欢的人,而惩罚他讨厌的人,而英明的君主却不是这样,总是赏有功而罚有罪。’现在,我的胸膛挡不住杀人用的垫板,我的腰板抵不住利斧,我怎敢拿毫无把握的计策来尝试大王的刑法呢?大王即使因为我鄙贱而轻视我,大王又难道会认为举荐臣的人反复无常吗?

我听说周有砥卮、宋有结绿、魏有悬黎、楚有和璞,都是四种为璞所遮的美玉,最初玉工都不能辩别,却最终成为天下有名的宝器。既然这样,那么圣王所遗弃的人难道就不能有利于国家,使国家富强吗?我还听说善于使自己封地富足的是向国内招致人才;善于治国的,更会到诸侯国中寻觅良臣。正因为天下有明君贤主,各诸侯国才不能专权。这是什么道理呢?在于昏庸的诸侯们空有眼珠,不能识才,而任由人才流失。正如良医能预测生死一样,明主能够洞察事情的成败,有利则为,有害则弃,疑惑不定则尝试而为之。这是尧、禹、汤等圣主也无法改变的通则。

话说得很尖锐,我不敢写在这里;而一些肤浅的话语又不值大王一听。我想,也许是我愚味无知,使言语不符合大王心意;还是由于推荐我的人出身鄙贱,大王认定他的话不足相信;如果不是这些原因,那么我的意思是,希望大王能稍微腾出一点游览观赏的余暇,我将当面向大王进言。”

这封报告献上后,秦王十分高兴,向王稽表示了荐举贤才的谢意,再派车马去召请范雎。

范雎至秦

【原文】

范雎至秦,王庭迎,谓范雎曰:“寡人宜以身受令①久矣。今者义渠之事急,寡人日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以身受命。躬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

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

秦王跽②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③,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④,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伯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奔、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而昼伏,至于凌水,无以饵⑤其口,坐行蒲服,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庐为霸。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⑥也,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暗惑,无与照⑦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⑧先生,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范雎曰:“大王之国,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战车千乘,奋击百万。以秦卒之勇,车骑之多,以当诸侯,譬若驰韩卢而逐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今反闭而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国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王曰:“愿闻所失计。”

雎曰:“大王越韩、魏而攻强齐,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之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可亲,越人之国而攻,可乎?疏于计矣!昔者齐人伐楚,战胜,破军杀将,再辟千里,肤寸之地无得者,岂齐不欲地哉,形弗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露⑨,君臣之不亲,举兵而伐之,主辱军破,为天下笑。所以然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藉贼兵而赍盗食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今舍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地,方五百里,赵独擅之,功成、名立、利附,则天下莫能害。今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若欲霸,必亲中国而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赵彊则楚附,楚疆则赵附。楚、赵附则齐必惧,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可虚也。”

王曰:“寡人欲亲魏,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奈何?”范雎曰:“卑辞重币以事之。不可,削地而赂之。不可,举兵而伐之。”于是举兵而攻邢丘,邢丘拔而魏请附。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若木之有蠢,人之病心腹。天下有变,为秦害者莫大于韩。王不如收韩。”王曰:“寡人欲收韩,不听,为之奈何?”

范雎曰:“举兵而攻荥阳,则成皋之路不通;北斩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兵不下;一举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魏、韩见必亡,焉得不听?韩听而霸事可成也。”王曰:“善。”

【注释】

①受令:接受指教。

②跽:长跪,跪时两膝据地,挺着上身,好像身子加长了一样。

③陋忠:《史记》作“愚忠”。

④厉:通“癞”,癞疮。

⑤饵:充饥。

⑥身蹶:身死。

⑦照:查明。

⑧慁:搅扰。

⑨罢露:疲惫不堪。

【译文】

范雎来到秦宫,秦王亲自到大厅迎接。秦王对范雎说:“我早就该亲自来领受您的教导,正碰上要急于处理义渠的事务,我每天又要亲自请示太后;现在义渠的事已经处理完毕,我这才能够亲自领受您的教导了。我深深感到自己愚蠢糊涂,让我恭谨地向您施行宾主的礼节。”范雎也表示谦让。

这天,凡是见到范雎的人,没有不肃然起敬,另眼相看的。秦王把左右的人支使出去,宫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秦王直起腰腿,跪身请求说:“先生怎么来教导我呢?”范雎只是“是是”了两声。过了一会儿,秦王再次请求,范雎还是“是是”了两声。就这样一连三次。

秦王长跪在席上说:“先生不肯教导我了吗?”

范雎道歉说:“我并不敢这样。我听说,当初吕尚与文王相遇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渔夫,在渭河北岸钓鱼而已,那时,他们很陌生。此后,吕尚一进言,就被尊为太师,和文王同车回去,这是因为他谈得很深入的缘故。所以文王终于因吕尚而建立了功业,最后掌握了天下的大权,自己成为帝王。如果文王当时疏远吕尚,不与他深谈,周朝就不可能有天子的圣德,而文王、武王也不可能有人来辅佐来成就帝王的事业。现在,我只是个寄居在秦国做客的人,与大王比较陌生,但想陈述的又是纠正君王政务的问题,而且还会关涉到君王的骨肉之亲。我本想尽我的愚忠,可又不知大王的心意如何,所以大王三次问我,我都没有回答。我并不是有什么畏惧而不敢进言。我知道,今天在大王面前说了,明天可能就会遭到杀身之祸。但是,我并不畏惧,大王真能按照我的计谋去做,我即使身死,也不会以为是祸患;即使流亡,也不会以此为忧虑;即使不得已全身长癞,披发发狂,也不会以此为耻辱。五帝是天下的圣人,但终究要死;三王是天下的仁人,但终究要死;五霸是天下的贤人,但终究要死;乌获是天下的大力士,但终究要死;孟贲、夏育是天下的勇士,但终究要死。死亡是人们不可避免的,处在这不可能避免的情况下。如果可以对秦国稍有补益,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伍子胥当年是躲藏在口袋里逃出昭关的,他晚上行动,白天躲藏,到了凌水,没有东西糊口,双膝跪地,双手爬行,在吴国的街市上讨饭度日,但终于复兴了吴国,使吴王阖庐建立了霸业。如果让我像伍子胥一样能呈献计谋,即使遭到囚禁,终身不再出狱,只要能实现我的计谋,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当初殷韩的箕子,楚国的接舆,漆身为癞,披发为狂,却终究无益于殷、楚。如果使我的行为与箕子、接舆相同,也漆身为癞,只要有益于圣明的君王,这就是我最大的光荣,我又有什么可感到耻辱的呢?我所担心的是,我死了以后,人们见到这样尽忠于大王,终究还是身死,因此人们都会闭口不言、裹足不前,不肯到秦国来。大王对上畏惧太后的威严,对下又迷惑于大臣的虚伪,住在深宫之中,不离宫中侍奉之人的照顾,终身迷惑糊涂,没有人替你了解坏人坏事。这样,大而言之,则会使得国家遭受灭亡之祸,小而言之,则使得自己处于孤立危境。这就是我所担心害怕的。如果我死了,秦国却治理的很好,这比我活着要好得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