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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日杂记(1)

一 到麻塔去

也许你会以为我在扯谎,我告诉你我是在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寂静的山沟里行走。遍开的丁香,成团成片地挂在两边陡峻的山崖上,把崖石染成了淡淡的紫色。狼牙刺该是使刨梢的人感到头痛的吧,但它刚吐出嫩绿的叶,毫无拘束地伸着它的有刺的枝条,泰然地盘踞在路的两边,虽不高大,却充满了守护这山林的气概。我听到有不知名的小鸟在林子里叫唤,我看见有野兔跳跃,我猜想在那看不到的、黑洞洞的、深邃的林子里,该不知藏有多少种会使我吃惊的野兽,但我们的行程是新奇而愉快的。

这沟将到什么地方为止呢?

快黄昏了,我们要去的麻塔村该到了吧?

果然,在路上我们发现了新的牲口粪,我们知道目的地快到了。不远,我们便听到了吆牲口的声音,再转过一个山坡,错落的窑洞和柴草堆便出现在眼前,已经有炊烟在这村庄上飘漾,几只狗跑出来朝我们狂吠,孩子们远远地站在树底下好奇地呆呆地望着,而我们也不觉地呆呆注视这村庄了。它的周围固然也有很宽广的新辟的土地,但上下左右仍残留着一丛丛的密林,它是点缀在绿色里面的一个整齐的小农村。它的窑洞分上中下三层,窑前的院子里立着大树,一棵,两棵,三棵,喜鹊的巢便筑在那上边。

忽然从窑上面转出了一群羊,沿着小路下来了,从那边树底下也赶出了一群羊,又绕到上边去。拦羊的娃娃用铲子使劲地抛着土块,沙沙地响,只看见好几个地方都是稀稀拉拉挤来挤去的羊群,而留在栏里的羊羔听到了外面老羊的叫唤,便不停地咩咩地号叫,这叫声充满了山沟,于是大羊们更横冲直撞地朝窄狭的门口直抢,夹杂着孩子们的叱骂。我们跟到羊栏边去瞧看,瞧着那些羊羔在它们母亲的腹底下直钻,而钻错了的便被踢着滚出来,又咩咩地叫着跑开,再钻到另外的羊的肚子底下去。

“嘿,今年羊羔下得倒不少,可就前个夜里叫豹子咬死了几个。”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了。

回过头来我们看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站在身后,瘦瘦的个子,微微有点伛偻,有着一副高尔基式的面型和胡须,只是眼睛显得灰白和无光,静静地望着拥挤在栏里的羊群。

“豹子?吃了你几个羊羔?”

“哎,豹子。今年南泥湾开荒太多,豹子移民到这搭来了。”

“哈……豹子‘移民’到这搭来了。”立刻我们感到这笑的不得当,于是便问道:“这是麻塔村么?我们要找茆村长。”

“这搭就是,我就是村长,叫茆克万。嘿,回来,回窑里来坐,同志!你们从乡上来,走熬了吧?望儿媳妇!快烧水给同志喝。”

二 老村长

“叫兄弟,快快起,拾柴担水把牛喂;鸡儿叫,狗儿咬,庄里邻家听见了;叫大伙,快快起,抬头看,真早哩,急忙起来拿上衣,……”

谁在院子里小声唱着呢。我睁开眼睛,窑里还是黑洞洞的,窗户纸上透过一点点淡白。

“老村长!快起来!今天咱起在头里了,哈……”这唱歌嗓子在窗外低低地喊着。

没听到回音,他便又喊了:“老村长!老村长!”

“别叫唤了,他老早就起身了,咱们窑里还住得有同志呢。”睡在我身旁的村长婆姨从被窝里把头伸了出来,她的形体使我感到象个小孩子。

“村长起身真早。”我轻轻问她。

“有时还早呢。上年纪了,没有觉。本来还可多躺会儿,不行,好操心么。天天都是不见亮就起身,满村子去催变工队上山,他是队长啦。同志,你多歇会儿,还早。”

“唱歌的是谁?谁教他唱的?”

“是茆丕珍。谁教他,这还要教?茆丕珍是个快活人,会编,会唱,会说笑话,会吹管子,是个好劳动呢。变工队的组长,不错,好小伙子!”

我看不见她,但听她的声音,我猜想她一定又挂出一副羞涩的笑容。我对这老的残废妇人,心里有些疼,便同她谈起家常来。

这婆姨是个柳拐子,不知道是因为得了病才矮小下去,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得了病。她的四肢都伸不直,关节骨在瘦削的胳膊、手指、腿的地方都暴了出来,就象柳树的节一样。她的头发又黄又枯又稀少,不象是因为老了脱落的,象从来如此。她动作也不灵便,下地行走很艰难,整天独自坐在炕头上纳鞋底,纺线线,很少人来找她拉话。但我觉得她非常怕寂寞,她欢迎有人跟她谈,谈话的时候,常常拿眼色来打量人,好象在求别人多坐一会儿。我同她谈久了,不觉在她脸上慢慢捉住了一种与她皮肤、与她年龄完全不相调和的幼稚的表情。

“他是个好人,勤俭、忠厚;命可不济,我跟他没几年就犯了病,又没有个儿花女花,一辈子受熬煎。望儿是抚养的孩子,十个月就抱了过来,咱天天喂米汤,拉到十七岁上了。望儿拦羊,他媳妇年时才娶过来,十四岁,贪玩,还是个娃娃家,顶不了什么。”

睡在她背后的望儿媳妇也翻了翻身子,我猜她又在笑。她常常憨憨地望着我笑,悄悄地告诉我说她欢喜公家婆姨。接着她坐起来了,摸摸索索地下了炕,准备做早饭。

我也急急忙忙起身要去看变工队出发,可是老村长回来了,他告诉我变工队已经走了,今天到十里外的一个山头上去刨梢。这时天还只黎明,淡白的下弦月还悬在头顶上。

我向他表示了我对他的称赞:他是一个负责任的村长。他谦虚地回答我:

“说不上,咱是个笨人,比不上枣园的劳动英雄。年时劳动英雄在‘边区’①和别人挑了战,要争取咱二乡做模范。咱麻塔的计划是开一百二十垧荒地,梢大些个,镢头手也不多,只好多操心,后晌还要上山去看看呢。抓得紧点,任务就完成得快点。笨鸟先飞。咱不爱说大话,吹牛;可也不敢落后。自己的事,也是公家的事嘛!”

老村长六十三岁了,就如同他婆姨所说一样,一辈子种了五十年庄稼,革命后才有了一点地,慢慢把生活熬得好了一点,已经有了三四十垧地安了庄稼,又合伙拦了六十多头羊。但他思想里没有一丝享受的念头,他说:“咱是本分人,乡长怎样讲,咱就怎样办,革命给了我好日子,我就听革命的话。劳动英雄是好人,他的号召也不会错。”因为他人平和、公正、能吃苦,所以全村的人都服他。他们说:“老村长没说的,是好人,咱们都听他。”他人老了,刨不了梢,可是从早到晚都不停,务瓜菜,喂牲口,检查变工队。他是队长。他劝别人勤开地,千万别乱倒生意,一籽下地,万籽归仓,干啥也顶不上务庄稼。他说:“劳动英雄说这是毛主席的意思。毛主席的话是好话,毛主席给了咱们土地,想尽法子叫咱们过好光景,要不听他的话可真没良心。依正人就能做正人,依歪人没下场。”

当我问他们村子里人的情况时,他都象谈到自己的子弟一样,完全了解他们,对每个人都有公正的批评,不失去希望:

“那个纺二十四个头机子纱的叫茆丕荣,有病,掏不了地,婆姨汉两口子都纺线,也没儿子,光景过得不错。心里还不够明白,不肯多下劲,从开年到如今才纺二十来斤。不过,识字,读得下《群众报》,我要他念给大家听,娃娃家也打算让他抽点时间教教。”

说起冯实有家的婆姨,他就哈气,说这村上就她们几个不肯纺线,因为她们家光景好,有家当,劝说也不顶事。他盘算今年在村子上安一架织布机来,全村子人都穿上自己纺自己织的新布衣,看她们心里活动不活动。

他是一个有办法的人。麻塔村年少时还有吵架的事,今年就没有了。二十九家人有二十五辆纺车,是二乡妇纺最好的村子。荒地已经开了一百五十垧,超过了三十垧。这数目字是乡上调查出的,靠得住。他立有村规,要是有谁犯了规,盛在家里不动弹,就要把他送到乡上当二流子办。全村人对他领导的意见证明了乡长告诉我的话没有错:“茆克万是二乡最好的一个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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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指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劳动英雄大会。

三 娃娃们

望儿媳妇听到外窑里有脚步声音,心里明白是谁,便忙着去搬纺车。一个穿大红棉袄、扎小辫的女娃便站在门旁了;她把手指头含在嘴里,歪着头望着那柳拐子婆姨。

“走!兰道!到你家院子里去。”望儿媳妇把纺车背在背上走了出来,会意地望着这小女子一笑。

“嘻!”兰道把手指从口中拔了出来,扭头就跟在望儿媳妇身后跑。她们都听到村长婆姨在炕上又咕咕哝哝起来了。她们却跑得更快,而嘴却嘻得更开了。

任香也在兰道家的院子里等着她们。

三个人安置好纺车,便都坐下来开始工作。兰道的妈妈坐在她旁边纳鞋帮,爸爸生病刚好,啥事不做,靠在木柴堆上晒太阳,望着他的小女子兰道,时时在兰道望过来的时候,便送给她一个慈蔼的笑。

这女子才九岁,圆圆的面孔,两颗大眼睛,睫毛又长又黑,扎一根小辫子,穿一件大红布棉衣,有时罩一条浅蓝色的围腰。她是父母的宝贝,那两老除了一个带彩退伍的儿子以外就这个小女子了。她在他们的宠爱之下,意味着自己的幸福,因此时时都在跳着,跑着,不安定,总是满足地笑着。

任香也有十四岁了,黑黑的脸孔,高高的鼻子,剪了发,却非常之温和沉静。她和望儿媳妇、兰道都非常要好,每天都把车子搬到这边院子里来纺线线。

本来刚刚吃过饭不久,可是兰道纺不了几下,便又倒在她妈妈怀里哼着。

“妈!肚子饿了!我要吃饭!”

“不,不成!看你才纺那么一点点,又调皮,再不听话就不让你纺了,咱明日格把车子送还合作社去。”

于是她便又跳到爸爸面前,说她没有棉花条了。老爸爸便到窑里替她拿了来。她然后再坐到车子跟前,歪着头,转着车轮,唱起昨天刚学会的:

杨木车子,溜呀溜的转……

……

棉花变成线呀嗯唉哟。

“这猴女子淘气的太,”她妈又告诉我了,“平时看见这庄子上婆姨女子都纺线线,也成天吵着要纺;咱不敢叫她纺,怕她糟蹋棉花。今年吵得没办法,她大才自家掏钱买了十二两棉花,就算让她玩玩,不图个啥利息;不过一个月纺一斤是没问题的,一年也能赚九斗米,顶得上她自己吃的粮……”兰道看见她妈那愉快的笑容,就知道在说她自己,抿着嘴也笑了起来,纺车便转得更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