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情发生在冀中河间县
等不到天明,年轻的张村长便好象被窝里虱子太多,咬得不能忍受似的,一翻身坐起来了。他趿上了鞋,束紧了衣服,照例的又悄悄摸上大街。街上没有一点声音,薄薄的一层光。他轻轻地走到村口上的一堵废墙边,蹲了下来,满怀心事的望着太阳要出来的那方。曙光刚透过那边天空,把站在王八窝里房上的哨兵身影,更衬得分明,那背着枪刺的黑影,在那房顶上来回的走着。这窝子就正盘据在村口外边。看看已经黎明了,该是换班的时候,这个伪兵没有等到人来便走下了房。一会儿,在那还不很明亮的院墙下,便有了响动,那个挑水伕老崔开门出来挑第一担水了。当他走回去,扯上那吊桥,另一个哨兵才爬上房顶接班,背着枪守卫那被宽沟隔断了的一块孤岛似的土地。天亮了,看得见那院子内动手修筑的岗楼又高了些,院墙也高了,堆在那上边的砖块便沉重的压在村长的心上。他咬了一咬嘴唇,站起身又往家里走。
“我知道有块乌云盖在他心上。”张大嫂,村长的老婆从东屋里走出来望了望他,想在他脸上找到那失去的笑容。立刻她明白了她的失望,而且,她明白她是无法的,于是便又走回屋里去,自言自语的咕哝道:“什么了不起,鬼子又不是才见到过的,就那末怕……”
晚上,村的支部书记来了,两人咕哩咕哝的谈了好一会,后来,村长说:
“两个星期了,不行,非毁了它不可,要是任了他,将来的祸害可大啦!咱想,要是老蔡在这儿,那就一句话:‘干脆’。”
支部书记是个不爱多说话的人,在他上嘴唇的中间有一条缝,所以人都叫他李豁子。前年,敌人来进攻这个村子的时候,一个游击队员也没有,他曾带领着全村的百姓,男女老幼,袭击了敌人,打跑了敌人,毁了十多辆卡车,这事传开了,这一带村子谁都知道李豁子。李豁子对正在建筑的这据点,带着更大的仇恨,但要拔掉它却不容易,需要足够的武装。这个配备比较雄厚的据点,不是一般游击小组可以对付得了的。他们从挑水伕老崔那里知道,这据点里有十六个鬼子和四十个皇协军,两挺机枪和一门三八式大炮。离这里五六里远近的四周还有三个岗楼,只要这里枪一响,至迟十五分钟,敌人的援军便将齐集在这里。
要踏平这王八窝,实在是不容易的,所以不得不在村长的脸上带走了笑容,而李豁子便更不爱轻易说话了。但经过他们两人商量之后,决定派人去找老蔡。这时老蔡已经是县游击队的队长了。
第四天的晚上,老蔡出现在这好义村上。
象刚刚从理发馆出来的村长的脸,刮走了阴霾,充满着愉快和晴朗,孩子似的眼光,满含着不可知的理想。他又拨了一下灯捻,灯光更明亮的在他脸上跳跃,他说:
“老蔡,这几天你可把我想死了,这事只有你才办得了!这王八窝,不能让他竖在这村口上,可是不容易,他们家伙多,人多。不过,你一来,便不怕了,搞掉它,老蔡!”
老蔡动身来这里之前,县委书记曾经告诉他,这村是一个基干村,假如有把握就搞掉村口的炮楼,可是得顾全村子。再三再四地嘱咐他,千万不能冒险,他相信他的能力和勇敢,却也担心他过分的大胆。老蔡听到这命令之后,便已经下了决心,不搞掉这据点就不算老蔡。同时,决定这事要搞得非常漂亮,好免除县委书记对他的担心。然而在他仔细地问了这边的情况之后,他却沉默了。
沉默影响了整个屋子,于是村长又问:
“老蔡!你到底干得了干不了?你打算怎样?你不是已经缴获了一挺机枪么?”
村长知道一提起老蔡的机枪,老蔡必定要笑的,因为他为了要获得那挺机枪,而打开了一个堡子,从敌人那里抢了出来,他曾经很多时候伴着他的机枪睡觉。
果然,在老蔡的眉头上舒展了一丝笑意,他敲了一下桃木烟斗,象对一个小孩子说话似的;“你知道么,有时候机枪也没有用,人家有大炮呢!这件事,我看要拿性命冲上去才能保险。我回去和同志们商量动员才行,光我一条命换不来这王八窝,事情要干得漂亮,才累不着你们村子,对么?”
李豁子知道老蔡这人直爽,胆子大,有办法,可不爱吹牛。只要他答应你一分,一定要办到三分,所以他只问老蔡还要他们办一些什么事。
“这事情,我说可别张扬出去了。咱们三人知道就行。万一遇着一两个胆子小的,事情泄露了便不好搞。再嘛,去稳住老崔,把里边住宿的地点、情况、起身的时间都弄明白。你不是说屋顶上和门口的哨兵换岗有几分钟的空隙么?对,事情就决定在这几分钟。可是,我现在还不能答应你,要送命的事我是不随便下命令的,只要有人跟我来,事情便有几分把握。今晚我就回去,两天后回你的信。”
老蔡回到了队上,有些人便兴高采烈地说:“又有仗打了,看老蔡那副脸,好象要去吃喜酒似的。”
“跟着他跑准没错,上次突围咱们没一个损伤,老蔡说,要突围,就得一个劲儿向一个方向死冲,东冲冲,西冲冲,地盘越来就越小,敌人胆子就大了。”另一个队员便附和着。
“我跟他三年多,从没有看见他慌乱过。别人告诉我说他性子急,心直口快,我看他有事来的时候,可沉着,尽管被卷在敌人漩涡里,他也是不急不慌稳稳当当。只要他一动作,那可是快。上年咱们反大扫荡,敌人搞什么铁壁合围,一重又一重地包围了上来,他带领着咱们一群五六十人,突破了一层又一层,就象长坂坡的赵子龙。”又一个接下去吹起来了。
队上只要有谁一提队长的战绩,这谈话总得持续很久,因为这些事在事后想起来常常使他们诧异,怎么一下子就又胜利了;而且很多事就象过去了很久似的,要用力想才想得出来;每天每天打仗,新的事一多,旧的都忘了。
但这谈话却没有延长下去,他们被队长叫去集合在一个屋子里了。
“记不记得咱们缴机枪的那件事?”老蔡站在他们面前问。
“记得。”
“是几杆步枪?”
“八杆步枪,两杆手枪,对付了十个鬼子,二十个皇协军。”
“对,”老蔡说,“咱们那时不过是个区小队呢。咱们没有机枪,买也买不到,成,咱们就去抢。现在我们可是县里的大队了,咱们却没有一架炮。也许有人说,没有炮不要紧,咱们不过是游击队么。但是敌人有的是炮,放在那里,为啥咱们不夺了来?最重要的是有命令。昨天我去看了一下,要拿炮也容易,只是总得有人去抬回来,有不怕死的就跟着我去抬炮。话说明白,这次咱们一杆枪也不带,胆子小的叫他们抱机枪在家里睡觉,免得坏了咱们的事。是好样的站出来!”
哗的一声响,几十个人全站出来了。
眼睛扫过了所有的人,老蔡微微地笑了。“对,咱们这里没有孬种!”
老蔡挑选了二十五个人,连他自己一共是二十六个,连夜赶回好义村,一部分人便掩藏在附近村庄里。
“只要你的情况准确,咱们干得了。”这次老蔡确切地答复了李豁子和村长。
又是每天村长起身到村口的时候了。这天村长却带了一个联络员一道走,他是老蔡的部下。他们仍靠着村口的废墙下来张望,明星高高挂在那天边,一切仍是那样宁静。村长朝四方搜罗了一下,看不见一个人影;然而天放亮了,那哨兵照例走了下去。站在村长身边的那联络员,象条蛇似的一下就滑到前边的大树边,一纵上了树。还没等到他做手式,二十四个人影从各方显了出来,都紧贴着碉堡的院墙,静静地站着。二十个人腰上各插一把斧子,四个是带了手枪的。老蔡也带了一把斧子,他紧靠在门边。呀的一声,挑水的老崔开门去打水,他刚伸出一条腿,一只手便抓住了他领口,他要喊,可是声音还没出来,一团棉絮又塞进他的嘴,他觉得有人已经进去了,他也觉到自己已被捆上了。
二十四人直奔东院,四杆手枪把守了院门,两个对付西院里出来的伪军,两个对付逃走出去的鬼子。可是却没有一个鬼子向外逃。二十个人分奔了两个屋子,十六个鬼子都还在打鼾。二十把板斧一齐动手,砍下去,在被窝里滚出了十五个人头,老蔡抓住了一个没有砍。那鬼子在他手底下直哆嗦。
“留下这个做见证吧。”老蔡向他的部下说,他们捆上他带着就走。一部分人就去抬炮,运枪。
西院里可乱起来了。于是老蔡喊:“交枪,放你们走。”
“投降呀!咱们不打中国人。”大家喊。
里面也喊着,垂着手的皇协军走了出来,也有丢了枪翻墙逃跑的,没有费一点力量,三四十个人全伏帖了。
十分钟之后,这碉堡已经寂无一人。
老蔡带着他的二十五个部下,迎着晨风离开了这村子。他们这时特别的轻松和愉快!他们抢着述说适才的情形,述说自己的虏获。
他们只用了二十把板斧,却得了一门大炮,两挺机枪,三十八枝步枪,和一万七千多发子弹。杀了十五个鬼子,自己却连一个擦破皮的也没有。老蔡这时照例的是咬着他的烟斗,眯着眼睛,看着他的伙伴们,听着他们的述说而沉浸在胜利的欢乐里。
当他们消失在平原上时,年轻的村长带着一副抑制不住的笑容,大踏步的向最近的敌人据点跑去;到了那里,他得装出另一副面孔,害怕的,糊涂的样子向那里的鬼子报告着这可怕的袭击的发生。
一九四三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