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品读台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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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庙山背面

◎马书辉

我喜欢山,不喜欢现代的高楼大厦,那不过是钢筋水泥的衍生物,全世界都差不多,似乎厚重,其实很浅薄,少了历史的深度。看山则不一样了,可以感受到鲜活生命的律动,寥廓的天空,起伏的地面,斜欹的石头,草木花鸟,上大庙山路径要是有溪有飞挂的水更妙,更会带来一种好心情。城市里的山,我尤其喜欢去看,它让人在红尘滚滚、沸反盈天之中,享受无价的宁静与淡定。这是一种看法,还可以转过身去看山的背面,寻觅曾经有过的人和事,那风光更为精彩和深邃,往往在那不起眼的地方,一幢陈旧的房屋,一段断垣残壁,一处依稀可辨的遗迹,领略到山背面的风光。大庙山不妨这样一看。

越王台·越王庙

福建的母亲河闽江自西向东汇入大海,流经福州时把台江挡在了北面,大庙山就藏在北江滨不远处。如今的大庙山绝对高度不过30米,矮且小,被一片水泥丛林般的高楼大厦包裹着,给隐藏了起来。若是第一次来大庙山,还真得费些周折去问问山附近的人才能找到呢。

古时的情形完全不是这样。那时的大庙山,比现在高许多大许多,明代诗人称之为"崇岗",清中叶人看它依然"高崔嵬",相当有气派。山脚下环绕四周的水泥丛林,四通八达的宽广马路,那时可是江水环潆一片汪洋。大庙山就雄踞水中央,如巨人傲视江天,霸气十足。登上山极目远眺,蓝天白水相拥,风声水声混鸣,舟船片片如秋叶飘洒,波浪滔滔似千军万马;待入夜,点点亮光闪烁,分不清是星辰或是渔火,人不知在天上还是在世间,霸气中充盈着仙气,令人心驰神往。这样的霸气仙气,至少到元明两代尚可体味得到,有诗为证:"芙蓉城郭自天开,形势盘回亦壮哉。风作鸣潮吹雨散,山如走马渡江来,"(元·贡性之《登越王台》)"吞吐潮声当海口,屈盘山势控闽中"。(明·杭济《登闽越王钓台》)2000多年前,具体说是汉高祖五年(前202年),汉高祖刘邦册封闽中郡君长无诸为闽越王。帝王册封是对统治一方的臣子的极大恩典,臣子得举行隆重的受封典礼,不然,便是对帝王的轻蔑,也对不住自己。无诸看中大庙山的霸气仙气,选定在大庙山筑台受封。人们因此称无诸接受册封的台为越王台。

闽越王石盅

无诸建国治闽,多有建树,后人在越王台附近立庙纪念他。此庙称越王庙,亦称无诸庙。唐大中年间,对越王庙进行了重建,比原先的更大更为气派,俗称大庙。大庙山由此得名,原名惠泽山却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大庙山钓龙井

钓龙台·钓龙井

历史上萧墙之内少有亲情可言,为了王位父子相残、兄弟相煎、叔侄相戕的血腥事件罄竹难书。此乃封建社会时不时上演的历史惨剧。无诸之后,闽越国宫廷就爆发过两次此类事件。

无诸有二子,长子郢,幼子余善。无诸死后,依"立长为嗣"规则,郢继王位。郢好穷兵黩武,惹怒了汉朝廷,汉武帝兴师南下讨伐问罪。觊觎王位已久的余善,看到时机成熟,以郢妄启兵衅之罪名杀了郢,夺取了王位。余善接下来要做的事,当然是稳定朝廷,收拾民心,稳固王位。于是,余善步先父王无诸足迹,登大庙山,筑台谢天,还宣称"从井中钓得白龙"。这一招别出心裁,算是妙步。自古以来,龙代表上天的意志,至高无上。帝王是龙的化身,替天行道。余善钓白龙,其用意在于证明自已为王的正当性。谁怀疑他王位的正当性,谁就是违逆天意,绝没有好下场,威慑臣民。

那峭峻的台,在井的附近,曰钓龙台,钓得白龙的井曰钓龙井。或许就在余善钓得白龙,踌躇满志之时,指称眼前白浪滔滔的一段江水为白龙江,为自己篡权夺位正当性多一份渲染。

余善在位22年,被郢之子繇君所杀。至此,走过92年风雨的闽越国寿终正寝了。除了钓龙台、钓龙井,余善还留下什么?"逐鹿屠龙事渺茫,空台依旧枕崇岗。"(明·林鸿《钓龙台》)如今,越王庙、越王台已无处可寻,钓龙台、钓龙井亦难重见,不过,这些饱含荣耀或龌龊的历史人事,还存在书册上、诗人的诗篇里,流传在世人口中,或许也算是对历史的一种慰藉吧。

全闽第一江山

全闽第一江山

历史就是这样,不论曾经何等辉煌,何等无为,何等丑陋,过去也就过去了,皆不可再现,不可复制,随人评说罢了,只有那历史文化永远鲜活。

大庙山上有一块碑石,上勒"全闽第一江山"6个大字,如今仍旧屹立着。这碑石上的字,据说是北宋后期的大书法家米芾所书。米芾见多识广,何以这般赞颂大庙山?论江,"湍流卷白日","莹沏天如水","吞吐潮声当海口",仅凭宋明两代留下的诗句中的描绘,其雄阔壮观,冠之为全闽第一犹则可。要说山,比起福建许多名山,称大庙山为全闽第一,不能不说名不副实。然而,"江山"倘若作复合词解,指国家或国家政权,那么,大庙山作为建立闽越国的受封地,被赞誉为"全闽第一江山"自然并不为过。

去毒社

上大庙山,会看到一幢饱经风霜的房屋,那就是令人景仰的"去毒社"遗址。伫立在它的面前,不妨默默地细听它诉说近现代交汇处的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感受福州人忧国忧民的博大情怀。鸦片战争以清廷惨败告终,在枪炮之下一纸《南京条约》撬开了国门,以天朝自居的王朝腐败与懦弱,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列强眼前。英帝国进而大举经济入侵,使中国沦落成销货市场。作为五口通商之一的福州首当其冲,潮水般的鸦片冒充洋药恣意涌入。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涌入福州的鸦片就近万担。一时间福州烟馆孳生,"比米店还多",吸食鸦片者达万人。"烟进口,数百万,银出口,千亿万。银如土,烟如饭,失银不愁失烟叹!"国人吸食鸦片,英帝国吸食我中华之肌体、民族之血气,激起有识之士无限愤慨。

也是光绪三十一年,陈宝琛、林炳章等10位有识之士挺身而出,狙击鸦片毒害,挽救鸦片吸食者。他们先在澳门路修建林文忠公祠(今林则徐纪念馆),高举林则徐虎门销烟之伟大旗帜,唤醒社会良知,树起忧患意识,共同奋起拒毒。

次年5月,以"禁染鸦片"为宗旨的"去毒社"在林文忠公祠宣告成立。此举大得人心,万余人蜂拥见证了成立大会。会上,林则徐之曾孙林炳章即席演讲,慷慨陈词,呼吁众志成城"禁染鸦片","偿文忠未偿之愿"。

6月,福州去毒总社诞生,林炳章被推举出任总社长,各区域成立分支去毒社石碑去毒社。去毒社得到社会广泛支持,福州商会尤为出力。台江去毒社就设在大庙山。大庙山因此增添了新的骄傲,又一次成了历史的焦点。去毒社规模不算小,可收治50名吸食鸦片上瘾者,医药由福州商会全力提供。去毒社让众多吸食鸦片者得到新生,拯救了许多家庭,声名日隆。

善与恶势不两立,善恶却又共生共存,处于无休止搏击常态。当恶势力处于统治地位时,善的抗争--哪怕微弱的抗争--迸发出的光芒尤其耀眼,彰显出震撼人心的无畏与崇高,令行恶者战栗。然而,未成系统的善毕竟处于劣势,极易被凶狠的恶挫伤,被消灭的危险时刻存在。可不是,去毒社刺痛了清统治集团及其鹰犬肮脏的利益神经,恶势力本能地发起攻击。于是,有人躲在见不得人性阳光的角落,诬告去毒社是造反者,置去毒社于死地而后快。告密者说,慈禧太后乃天下主母。"毒"者隐喻主母,"去毒"即去"主母",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告密者心理十分阴暗,手段也十分无耻,但十分实用。这无中生有的告密词,击痛了摇摇欲坠的清廷中枢神经,独裁者慈禧被激怒了,降旨敕命福建省当局严加查办。这对"禁染鸦片"的善举无疑是一道剿杀令。发起组织去毒社的仁人志士,霎时间落入人头落地的境地。

在这紧要关头,在京奉职的闽籍官员,冒惹火烧身的风险,四出游说,道明真相,奋力排解,方使此事不了了之。然而,林炳章他们经历了这场噩梦,兴致索然,难以为继,去毒社也不了了之。

善举不得善终,这在恶势力掌握着合理伤害权的地方,这样不了了之的结局不足为怪。善举之人尚能得以善终,倒该念一声"阿弥陀佛"了。

百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后人尚未忘怀,算是历史对善事的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