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莫言的打油诗
2010年暑期,我的一个电影剧本出现了一点坎坷,原本计划在吉林通化县拍摄,结果改到山东高密了,导演电话说,为了加入一些高密元素,请我赶到山东。老实说,本来我是不想管这事的,既然剧本通过,协议也签了,加什么元素不关我事,大热天的我为什么东跑西颠?然而,高密这个字眼对我是有冲击力的,我想到了莫言。当年读他的《红高粱》,从而对高密产生的神秘感至今未能磨灭!我答应了导演请求的真正目的,就想借机会看看莫言的出生地。到了高密,我才知道,家乡为莫言建立了“莫言文学馆”。尤为荣幸的是,当地文化局的副局长、文化馆长专程陪同我前去参观,文学馆长毛维杰先生为我一人做了讲解。站在莫言的成果前,真是感慨万千。我与莫言有太多的相同处:都是生在山东,长在苦山沟的农民;都是幼年失学;只读过五年书;都对文学孜孜不倦地追求过。区别只有一处:人家声名远扬中外了,我却默默无闻。馆长毛先生嘱我写点文字,当时答应得挺痛快,回来后,却感觉到了此事非同一般。莫言著作等身,且多是精品,我怎么好随便评头品足?突然想起莫言的打油诗,不由眼前一亮,这是我与莫言先生的又一相同点呢,我也爱诗呀。那就欣赏、品读一下他的打油诗吧。
莫言受正规教育时间特短,关于数理化之类的学科,也许造诣不深,甚至可能连初级阶段都不是,然而,他对文字的感悟程度及驾驭能力,却是常人望尘莫及的。这人很聪明,懂得藏拙,通俗点也可以说,他很有自知之明,君不见,他把自己的诗作称之为“打油”,意思就是不能当正规诗词看。实事求是地讲,莫言的这些打油诗,较之那些充斥于报刊杂志、于格律上无可挑剔、意境却毫无新意可言的“老干体”,其艺术含量不可同日而语。
莫言小时候,酷爱过唐诗宋词,并能背诵过若干首。这一过程,可以说是他对中华文化的瑰宝产生了感性认识。从他小学时写的两首诗看,他天生就是一个搞文学的料。
其一:
贫下中农听我吼,今年不种和尚头,
鲁麦一号新品种,蒸出馍馍冒香油。
其二:
列宁同志很焦急,城里的粮食有问题。
马上去找瓦西里,让他下乡搞粮食。
一个小学生,在当时那种环境下,写出这样的诗,此是不是老辈人常说的“三岁带老像”呢?诚然,任何天才都不是天生的,他必得有后天“营养”。由第二首我可以断定,莫言是受了传统小说的影响。他读过的《三国演义》里,每当重大事件发生,便会有“后人有诗赞曰……”接着便是一首叙事绝句。比如,关公斩了华雄,行文至此,便是“后人有诗赞曰”:
威镇乾坤第一功,辕门画鼓响冬冬。
云长停盏施英勇,酒尚温时斩华雄。
莫言肯定读过并喜欢过这样的“赞曰”诗,也就是说,古典文学不仅影响了他的小说,并且还影响了他的诗。
作为一个思路上天马行空的小说作家,他没精力也必要去研究那些苛刻严谨的格律。尽管他不研究诗词那些条条框框,但从他的一些诗句中,仍然能看出他的灵气和深厚的功底。如:
“蓝天如碧海,牛眼似深潭。”
“学诗明人欲,读易见天心。”
“天鹅戏野鸭,海豹伴沙鸥。”
“寒风锻铮骨,白雪铸英魂。”
这些诗句均不失为相当好的对联。尤其是如“老龟甲板硬,啄木鸟嘴尖。”“肥臀矮种马,丰乳大奶牛。”等句子,体现了作者打破那种常规僵化格式的独特的思维模式。这些佳句当然与他深厚的文学修养密不可分,使笔者目光及处,不禁为之一灼!
抛却那束缚人思想的格律不谈,莫言的诗作很有嚼头,冷眼看去,其意境与笔法可以与大诗人媲美。如《题长安魏安画仕女图》:
高髻云鬓时样妆,疑是江南杜韦娘。
倚栏读书因寂寞,心系天涯薄情郎。
想象丰富,句式古朴、典雅。另一首是描写故乡景色的家庭生活的,与上首有异曲同工之妙:
春雨梨花夜梦香,乳燕呢喃绕旧梁。
慈母早起烙拤饼,美味透过碧纱窗。
诗人把“拤饼”这种方言属的食物入诗,自然亲切,丝毫不觉得土气。还有一首我也较喜欢:
开出荒地种桑麻,东北乡里有我家。
天高地僻皇帝远,荷锄归来有野花。
一点也看不出当年推磨换书读,读书挨蚊虫叮咬的牢骚。诗句抒发了诗人热爱家乡,亲近自然、安于贫困的乐观主义情怀。
诗言志。莫言有一首打油诗,可能是写给蒲松龄老先生的:
幸亏名落孙山外,龌龊官场少一人。
一部《聊斋》垂千古,万千进士化埃尘。
欣赏诗人这首赞颂老先生佳作的同时,我也联想到莫言本人,他与蒲翁在某些地方,也有惺惺相惜之感啊。
莫言的机智诙谐,也常常通过他的打油诗作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在一首描写少年生活的诗中结尾处写道:
最爱狐狸精,至今未曾见。
一语双关。既说明了故事的虚构性,又表达了青少年时期诗人的幻想,要是我遇到那样的狐狸精,该是何等福分!
观察生活细致入微,是每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们必备的素质。身为大家的莫言更是如此。他发现家乡剧种茂腔的唱词,为了押韵,不惜把词句颠倒使用,想起来滑稽。此举被命名为“救命调”,也许是莫言先生的发明:
生产队长一声嚎,社员下地把动劳。
并非乱用颠倒语,此乃茂腔救命调。
--“把动劳”十分传神地描述了许多地方戏剧的“造句法”。这种情况在过去的地方剧种里比比皆是。因为,唱词作者并非什么王实甫、关汉卿之流的大腕,文化大都不高,能编圆滑一个故事就难能可贵了,哪里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小时候听到歌曲“有朝一日翻了身,俺和俺的干哥哥结个婚”,就是一例,结婚论“个”了。若说这是垫衬字的手段,那再看邓友梅的《战友朱彤心》中一段描写。说是朱负责编快板剧以娱乐战士的生活,他写了两个农民刨红薯刨出个特务来,这两农民就各持镰刀、锄头,一人一句地唱起来:“我这把锄头闪闪亮,我这把镰刀放寒光。你匪还再不投降,坚决把你毙来枪。”朱彤新还答战士们的质疑,说“毙来枪”就是枪毙的意思。当然了,随着高密人对茂腔的重视,将来再有新剧目问世时,便不会再见到“救命调”了。原因是作者的文化层次已今非昔比,那么莫言先生的“救命调”诗,当然也就后无来者,可以传世留念了。
写到此处,想起了莫言先生的另一首打油诗:
韭菜炉包肥肉丁,白面烙饼卷大葱。
再加一碟豆瓣酱,想不快乐也不中。
诗中把自己对家乡小吃的喜爱,表现得淋漓尽致。诗人在末句使用了现代时尚流行的重复否定的语式,这充分显示了他的机智和与时代同步的思维风格。莫言是小说家,那才是他的最爱与强项,他的心思自然花费在了小说上。假如莫言先生稍微研究一下诗词的格律,他无疑会是很优秀的诗人!
我的电影梦
第一次有记忆看电影,我还没满五周岁,在山东即墨县城随小姨去看露天片,路上听见大家惊喜地相互提醒:“是带色(彩色)的!”一个孩子,当然不知道演的什么内容,只记得好大好大一块白布,吊在空中,机器一嗡嗡,人就出现在白布上,剧中人咿呀不停地唱,最后,白布上电闪雷鸣,一座坟墓裂开大口子,仿佛还有蝴蝶什么的……若干年以后,我猛然省悟,那电影该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吧!
后来到乡下奶奶的小渔村住了两年,看过几回电影,都是老乡们俗称的哑巴片(无声),银幕上演,前面站个人解说,连个喇叭都没有,后面的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那人们也一律兴致勃勃。直到1957年回到青岛,我才真正认识了电影,觉得那样的丰富多彩,那样的不可思议:一块白布,它怎么就把人照在上面活动,跟真的人一样呢?不过,那时候的国产片黑白片居多,极少有彩色的,拍摄技术也较单调。
1961年,青岛全市各影院上映《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差不多达到万人空巷,一票难求的状况,赞叹声更是不绝于耳:“艺术,拍得真艺术!”人们都以自己的国家能拍出那样艺术的彩色电影而骄傲。我从那时起,便崇拜电影,把其中的插曲从《白毛女》到《柳堡的故事》、《红霞》、《洪湖赤卫队》、《五朵金花》……唱得如痴如醉,哪怕是落下一小段,也心有不甘哪。
13岁那年,我流落到了吉林一个偏僻的山村,就几乎与电影绝了缘。偶尔有几次带着政治任务到小山沟演出的,老队长待放映员如同贵客,甚至冒阶级路线不清之险,偷偷去地主分子家借了细粮招待。那么巴结,人家也还是不愿意到这里来呀。
我们隔一道岗的大队叫横道河子,那里交通和经济都好,电影常到那边放映。我们屯就讨好人家,有了放映消息,盼给捎个信儿来。一有喜讯传来,队里收了工,饭也顾不上吃,扶老携幼翻山越岭地跑到那边。等啊等,等上一个多小时,放映员才慢腾腾地打着酒嗝儿从派饭的人家出来……
这是好的。常常有等到小半夜,广播告诉,不演了,改明天。我们一伙不甘心,万一走开他再演怎么办呢?就等到大街上一个人影都不见了,这才垂头丧气往那道岭上攀。那时候,允许放映的反复就那么几部片子,我们百看不厌,这里放完了,竖起耳朵打听,明天去哪里?问准确了,第二天晚上再跟着去更远的地方,一些剧情都背过了,那仍然是热情不减!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电影刚演了一半,就开始下雨。当地人跑回去拿雨具,而我们猝不及防,就那么淋着,心里祈求,管怎么别停呀,我们能抗住。然而,雨实在太大了,我们能抗住,放映员受不住,不得不停。我们冒雨往回走,本来50分钟的山路,走了近俩小时,个个滚得泥猴儿相似。
那时我已经成年了,偷偷想,拍个电影费不费事呀,要是咱自己能拍电影,多好。
三中全会后,一些封闭的电影陆续解禁,电影迎来了春天。距我们小山村10多里外的矿山有俱乐部,几乎隔几天就有“新片”上映,然而买票艰难。为了看电影方便,我们大队长跟俱乐部的主任老程拜了八字,我也跟大队长套近乎,为的是能买到张票。一角钱,在当时够奢侈,人们毫不心疼,听到有好片子,我们就走后门把钱捎下去,然后,成群结队地摸黑往山外跑,看完后,沿山路回来,第二天还要劳动。
每次到沟外,都要小心翼翼地看着人家的眼神,生怕人家不高兴,咱可白走了路。
俱乐部门前人山人海,很多没票的,眼珠子发蓝地等候……现在回想起来,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咋就那么多看电影的。我有个李姓同龄人,把《花为媒》反复看了六遍,还说没过瘾!电影曾经给过老百姓多大的精神享受啊。
当时的电影字幕比较单调,一放映,往往整版打出导演、编剧的名字,这时候,我已经结束了自己弄部电影的狂想,是怀着顶礼膜拜的虔诚默念着这些名字,如同敬仰神人。
1988年,我到银川参加《曲艺》杂志召开的笔会,期间请宁夏的文联主席、《牧马人》的编剧张贤亮讲过半天课。张说到他已有10部小说被改编和将被改编成电影时,旁边有位陕西作者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饿滴个擎娘哎”,把张贤亮都说愣了!我也激动啊,活生生的编剧就在我们面前,我觉得,张贤亮神圣无比,他简直是一代宗师了!坐在张贤亮对面,我暗暗给自己鼓劲,这么总当观众,是不是有些不好意思呀,早晚我也写一个剧本。后来,逢人就打听,剧本怎么投稿,怎么拍电影。多有不懂装懂对我瞎说一气者,得到几十种答案,似是而非,电影剧本的事,始终不得要领。
进入九十年代,电视渐渐普及,加之工作忙一些,晚饭后坐在家里就可以看电视,进影院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退化到只零星看看大片了。
与电影疏远并不等于我的电影梦彻底破灭。这念头怕惹来讥笑不敢向人诉说,但它固执地埋藏在我心灵深处,时不时地痒我一下。由于不知道“行情”,咋痒,也还是白痒了。
突然有一回到深圳参加笔会,主办方请我们看小影院电影,哟,我才发现,电影院变了规格。任电视剧这么冲击,电影之花仍于自己的枝头怒放,其地位无可替代,我还听说咱们国家已成为世界第三电影大国,年产量达到了212部,那心情,自豪之后又羞愧,这么多电影,没有我写的一部!
2008年秋,突然接到省委宣传部的电话,问我有没有写农村题材电影的打算?我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那团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这么大年纪了,不可放过这机会,就欺骗领导说,我有。待询问我具体内容时,我一时答不上来,但我咬紧牙关把谎言进行到底,我说,给我两天时间,我写个梗概怎么样?这借口听起来合情合理,居然让我蒙混过去,赢得了表现的时间。怕人看不上落了选,我索性写了两部戏的创意。没想到,两部戏都获得了长影专家的认可!
那真是难以言表的亢奋啊,我有机会为中国电影作点什么了,于是,我先后把俩剧本写出来,接着,就是忐忑不安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