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叶企孙先生对他讲起卢瑟福开创性的贡献时,提到柏林作家艾尔夫雷德·德布林。先生认为,德布林对a粒子炮的认识最深刻。那位作家在卢瑟福炮击牢固的物理学大厦后四个月,即在一篇文章中宣布科学的新纪元。这个纪元从绘图板和实验室开始其对人类决定性的进攻。先生接着评价普朗克等大师的新思维引发的轰动效应。他把王淦昌的认识引向大时代大世界,接着便向他这位非凡的学生提出下一个问题:中国学者怎样在绘图板和实验室行动?这位清华大学物理系的开创者,在王淦昌入学该系的头三年中,一直这样开拓其高徒的视界,犹如大元帅启发将军或勇士制定战略目标,使王淦昌逐渐习惯于思考科技前沿课题。当然,作为教授,叶企孙先生不忘以民族自信心和国家的长远利益,激励学生向远大的目标奋进。3月18日夜晚,他就在家里告诉王淦昌,从鸦片战争到1926年3月12日的八国联合通牒,这近百年的帝国列强侵华史都证明了一个事实:他们对我国的侵略,也是起于绘图板和实验室的。中国学者自然要从绘图板上找到立足点,并画出反攻的路线。那就是科学兴华,科技强国的道路。
王淦昌领悟到叶先生的心意,从不懈怠学业,他就是在散步时也不忘《校歌》中的“行健不息须自强”一句。“自强,自强!”他遇到难题时,也哼两声以自勉。不知现代的清华学子是否还唱那首校歌。以前,每学年新生入学伊始,都先在迎新晚会上听到《校歌》,接着学唱。他如此,他的同学也如此。
但凡伟大的导师,都是最贤明的向导。叶企孙教授给他指明做人做学问的道路,修行全在他自已了。三年级临近期满的一天,教授好像暗示他,将另有贤明引领他前进,直到大学毕业之后。
不久,就有叶企孙教授要出国度假的传闻,那么,谁能替代这位尊师呢?同学们忧心忡忡地私下猜测,生怕有哪位史密斯来教授四年级课程。当时的清华大学教师,有半数是美国人。他们之中,有的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有的是应聘而来的中学教员,学术水平远不如留美归来任教的我国学者。但是,他们都享有特殊待遇,月薪高于中国籍教授近10倍,住宅也最好,在北院,号称“美国地”,而我国教授,只能蜗居在破旧的古月堂。一天,王淦昌和一位同学去叶教授家,问他谁将执教四年级。
教授笑眼闪闪的,问他们,知道“康普顿一吴效应”么?
他们回答,略知一二。
于是,叶教授介绍了一位后来对王淦昌影响深远的天才物理学家。
维护康普顿效应的天才学者
叶企孙教授说,康普顿是美国芝加哥大学的着名教授,1927年,以康普顿X射线散射效应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但是,康普顿在发表这一“效应”论文之初,受到着名的X射线专家杜安(D.Duane)等人的反对。杜安等人猛烈的抨击,使人们恐惧地感到,康普顿效应的效应,是招惹毁灭性的打击。要知道,杜安的理论武库,有最充足的弹药,与他同观点的自由射手们,即使胡乱发射霰弹,也会使康普顿的名声葬于火海。若不是那时来了一个中国的青年学者,若无那个学者以不可置疑的实验维护这个“效应”,可怜的康普顿,他哪能神气起来,哪能放心地远渡重洋,到德国的哥廷根去主持1926年着名的答谢宴会,并且以自由精神给德国的同行们表演怎样吃小火鸡喝甜玉米粥,为他们唱《肯德基,我的老狗》,同时,也向德国朋友学习喝啤酒,唱日耳曼民歌,请他们操练狐步舞曲的步法。假设康普顿那艘船无人维护,而不幸在杜安掀起的狂潮急浪中覆没,康普顿恐怕得在苦海里挣扎几年,才能登上光辉的陆岸去摘取那顶诺贝尔物理奖桂冠。说到这里,叶企孙教授停顿少顷,问王淦昌他们,你们说,仅此一项美国该不该感谢那位中国天才帮助他们增添了一个花环,一顶桂冠?康普顿该不该感谢他的这位中国学生?
王淦昌肯定地回答后,教授说,当然,我们中国也应当感谢康普顿大师特别培养了一个天才的物理学家。
那个维护康普顿效应的中国人就是吴有训!
这是1928年8月的故事,而1927年度诺贝尔物理奖的轰动效应,还波动着时序的航道,以致物理系的学生们不必借助历史的回闪去认识那一科学盛事的重大意义。他们此时只急盼着看到他们景慕多时的吴有训先生。
吴有训教授是江西高安县人。袓上曾做过清朝的小官,到吴有训的父辈时已家道中落。1916年他进入南昌心远中学,当他在这所高等学府的理化科读到三年级时,学校来了一位刚从美国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的年轻教师,这便是中国着名的物理学家胡刚复先生。他由此开始接触物理学前沿的知识,为他日后成就为物理学家打下了基础。
1920年,吴有训毕业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翌年,到美国芝加哥大学,师从康普顿教授。教授思想开朗,性格豪放,初见吴有训,即无保留地坦述自已的阅历,说他与其他美国学者一样,爱走出国门特别爱到欧洲,到德国哥廷根去,看看歌德式雅克布吉尔赫尖塔上长起的小树,或者漫步在威廉韦伯街,观望教授们的住宅,甚至想剥开爬墙的紫藤和铁线莲,探究德国墙的秘密。他们尝遍威廉韦伯街各个小馆的风味美食后,便要窃取乔治亚·奥古斯塔大学里的科学贡品。美国人的胃口极大,从不拒绝新奇的东西。他本人也是猎奇的好手。当时,那个小镇上的富豪学者是美国人。市民们认为只有美国学者能骑自行车。所以,他们一听到车铃声就说,阔佬儿来了。其实,美国多数学者,是靠大亨们的资助去欧洲摆阔的。
康普顿的坦率,甚使吴有训称奇。反过来,吴有训超凡的勤奋和敏捷,也使好奇的康普顿惊赞。1923年,他请吴有训一道研究X射线散射谱。在他发表康普顿X射线散射效应不久,遭到杜安等着名学者的强烈反对。是吴有训以实验证明康普顿效应的普遍性,并证明杜安等人的观点是错误的,有力地维护了康氏效应,使其行舟能在“普遍性”的航道上顺利行驶,登上光辉的陆岸……
因此,国内有人称那个效应为“康普顿一吴效应”叶企孙教授在赞扬吴先生是个了不起的物理学家时,吴先生正在南京中央大学教学生吹玻璃管呢。
1928年8月,叶企孙教授终于陪同吴有训教授进入四年级教室。王淦昌惊诧不已。他和同学仰慕已久的物理天才,着名康普顿效应的天才卫士吴先生,原来是个精瘦的身着长衫头戴礼帽的眼镜先生。这位大名鼎鼎的物理学家的开场白,居然像某一汽车修理厂师傅对其开门弟子那样讲话。
他说:“实验物理的学习,要从使用螺丝刀开始!”
“我不明白。”一位同学悄声问王淦昌,“他是用这些工具去维修康普顿的“小船,吗·”
吴有训“作坊”里的高徒
然而,王淦昌却很敬佩吴有训教授。吴教授生于1897年4月,足足比他长10岁,仅论年龄,也不愧为毕业班全体学生的师长。但是,吴教授也像叶教授,从不摆架子,更未给人“师道尊严”的感觉。相反,吴教授经常穿粗布工作服,拎个工具箱来上课,讲了理论课,就进实验室教他们动手做实验,使人觉得实验室集体变成了吴有训作坊。
叶企孙教授非常赏识吴先生的才华和教学方法。聘请他来后,不仅把他的月薪定得比自己高,临出国度假时,还委托他代理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和物理系主任。因此,同学们不仅感佩叶教授崇高的德行,也由此看到吴有训先生的学术地位。事实证明,吴先生的那些工具,将能造织国物理学界的远航舰队。
吴先生在教室里经常强调:“学物理要概念清楚。”因此,他讲课时,十分注重科学性、逻辑性和生动性。学生易懂的地方他一带而过,对学生不易懂之处,则反复讲,把枯燥抽象的概念、公式形象地绘声绘色地表述出来。他每堂课只讲一个问题,而让学生通过自学或个人推导去掌握理论基础,通过实验去体会实验技巧与精确性,加深对理论的理解。比如,他出了一道题:“假设光是由被称为“光子’的微粒组成,那么,当一个光子入射到一个静止的电子而被散射到另一个方向时,它们的能量应如何变化?”在当时,“光子”这个词还很陌生,学生们也是头一次听到有光子这种物质,但王淦昌等人平常都能吃透老师讲的课,而且在老师的启发下,有了较强的推导能力,他和多数同学都能推导出正确的答案。吴先生看罢答卷,非常满意,在课堂上告诉他们,这个光子被电子散射的问题,就是康普顿效应。
大家恍然大悟:康普顿效应原来如此!
吴先生就是用这种教学法,教学生们去认识密立根的油滴实验、汤姆逊的抛弧线离子谱、汤林德的气体放电研究、卢瑟福的散射实验,等等。
他似乎只领你走到路口,
或者送给你一张地图,
去吧!他抛来几把钥匙说,
相信你能找到那个宝库……
有人如此描述他的教学特点,说导师并非都是随船航行的舵手,但他能使航海家到达预定的口岸。
此外,他还结合课题,论述相关的科学家的生平,或者讲某一科学家的两三件事。借以激发大家的奋斗精神,培育中国物理学界的舵手。
比如,他在讲到卢瑟福的(X粒子“炮”时,挪顺便论述那位“粒子王国”统治者的一件事。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维也纳研究所将250毫克镭给他们尊敬的英国同行卢瑟福暂时使用,大战期间,英国当局视那一实验用的镭源为敌国财产,没收了。这位原则性强,性格直率的新西兰人,以他惯用的严厉言辞,批评当局不义的行为,指出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没收那一贵重物质。没收那些朋友借给他自己使用的东西,无异于打家劫舍的强盗。只有最厚颜无耻的野蛮人,才会这样明火执仗地对科学研究所进行粗暴的抢劫。卢瑟福只要有机会,都要提起这件事,当局怕戴上毫无道义的帽子,答应让他暂时使用那种贵金属,他仍愤懑地说:“不!先生们,你们没资格决定如何使用我自已借来的东西!”他坚持在战后亲自还给多瑙河那边的同行们。1921年4月14曰,他得知囿于战败国的维也纳研究所的同行经费拮据得付不起取暖费,便写信给住在那儿的老朋友斯特凡·迈尔先生说:“您通知我关于维也纳研究所的财政情况,深使我不安,我打算竭尽全力凑集一些钱,哪怕买少量的镭也好。过去,维也纳科学院是那样慷慨地给我提供了镭,这些镭对我的研究工作曾有过很大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