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历二年腊月,天寒地冻,连续整修了几年的兴庆宫终于竣工。太皇太后得知杜秋娘擅画,就特意找人去请她,要求她在兴庆宫画一幅佛像。杜秋娘想到如此就意味着要搬离十六宅了,她和漳王李凑一起呆了五年时间,亲如母子,现在分开自是不舍。只是这是太皇太后的命令,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然而没过几天,唐敬宗夜深酒醉,入室更衣时被宦官弑杀。
杜秋娘得知消息后,告诫漳王李凑说:“现在宦官当道,一连几任皇帝都被他们谋害,你现在权少力薄,一定要学会容忍。”此时的杜秋娘,看着李家父子一个个地被宦官所害,或者成为宦官手中的傀儡,心中十分愤恨,于是就产生了将漳王李凑拥立为王的想法。
不久,江王李涵被宦官拥立继位,称唐文宗,改名李昂,时年十九岁。第二年改元为大和元年。李昂优柔寡断,却一心想要诛杀宦官,只是迫于形势一直隐忍未发,以致朝中大权一直由王守澄操纵。
李昂是中唐时期一个比较有作为的皇帝。他诏令没有职权的宫女出宫,剪裁教坊、翰林院、总监冗食者,罢去一切奢侈用品;他本人也不喜声色,崇尚节俭,并下令中尉以下者,不得穿纱绸绫罗。在这样的形势下,宦官稍稍收敛了一些。
大和四年,文宗任命宋申锡为相。宋申锡在朝野的口碑极好,在朝臣之中以清介廉洁、不结朋党着称,累官监察御史、礼部员外郎、翰林学士。但李昂这一果断的行为,立刻引起朝野宦官们的政治警觉。
次年二月,李昂密诏宋申锡,并下秘旨要除尽宦官。但王守澄立刻获悉,随即先发制人,指使军虞候豆卢着诬告宋申锡勾结漳王李凑谋反。虽然,杜秋娘曾同宋申锡无意间提及过要拥立漳王李凑,但见李昂有摆脱宦官之扰的决心,也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只是不曾想到,现在被宦官倒打一耙,百口莫辩。李昂本来就生性多疑,出了这样的事,并且人证物证俱在,随即大为震怒,下旨将杜秋娘、宋申锡等打入大牢,将漳王幽禁在十六宅。
宦官梁守谦带领十几铁甲骑士前去逮捕杜秋娘,李凑想要阻拦,并说道:“中尉,先生不能走,先生自入宫来,委屈了一生,李家祖孙三代都对不住她,倘若她有什么罪过,我愿代她受刑受苦受戮,恳请你们放她一马。”
中尉说:“宰相宋申锡密谋造反,有人告发杜仲阳也牵涉其中,皇上下旨要捉拿杜仲阳归案,她有无罪过,内廷审讯后自会明白。”
无奈,杜秋娘锒铛入狱。在牢狱受审时,杜秋娘不畏权贵,并为宰相宋申锡开脱,因此被宦官诬陷。文宗李昂信以为真,就下旨将漳王李凑贬为巢县公,宋申锡为开州司马,一个去淮南,一个去蜀东;杜秋娘则被削籍为民,遣回江南原籍。其余人犯,像宴敬则、王师文都死在狱中。显然,王守澄趁此机会又铲除了一批异己。
杜秋娘在狱中获知被遣回原籍的消息,一时间呆住了,过了很久,她才有了反应。
“回去了,哈哈,回去了!”杜秋娘在狱门外笑了一声,然后又大哭了起来,却没有眼泪,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回去了,回去了……”
杜秋娘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一步一步走进城来,每一步似乎都要倾尽所有的力气。谁知道这个白发的宫廷妇女,竟是当年宪宗宠幸备至的杜秋娘呢?直至费尽千辛万苦走到十六宅时,杜秋娘才缓过神来。她连忙扑进屋子里,但屋内空荡荡的,宫人婢女都不在了,深庭寂静。
“没有人了吗?”杜秋娘喃喃地问。
“没有人了,漳王已被贬为巢县公,昨天已经走了,你快去收拾一下,马上就要上路了。”后面的太监说道。
杜秋娘耳朵嗡地一声,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一阵发黑,扑倒在桌子上。这时她似乎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无助过。过了一会,她咬咬牙,振奋了一下精神,撩起裙裳走到自己的院中,推门一看,已是满室狼藉。这时进来一个老奴,对杜秋娘说金娘和翠娘两个婢女也要被遣回原籍,她们想与秋娘道个别,在宫外王家店住着。说完又为杜秋娘卷了一床被子和几件衣物,包成一裹,递给了杜秋娘。
“先生,把这个带走吧。”老奴说。
“这是皇家的东西,我一点都不要。只穿这随身的衣服回去就好,这已是皇家的恩典了。”杜秋娘说。杜秋娘转身对两个太监说道:“还请两位公公允许我到王家店一趟,见一见我的两个婢女,也好带她们一起走。”两人应允。
到宫外王家店时,店主王老汉出门相迎。见到金娘和翠娘,三人喜极而泣,恍如隔世。金娘见杜秋娘身无一物,突然想到自己从宫中带出的一样东西,拿给杜秋娘。那正是一幅杜秋娘无比珍视的宪宗画像。杜秋娘一喜,喟然而叹。这时,王老汉过来说外面中使催促,三人只好收拾一下上路了。
出了店堂,两个太监递给杜秋娘一纸文书,“凭此文书,到灞桥讨车,逢驿过县,直到江苏京口镇,向镇海节度使报到,你就可以回家了。”三人谢过,并拜别王老汉,向灞桥走去。两个太监见三人远去,就回宫向王守澄复命去了。
不多久,王老汉提着一个圆木盒子追来,里面是刚刚买来的胡饼。杜秋娘认得这圆木盒子就是自己的东西,顿时恸哭不已。
王老汉不明所以,说道:“这个盒子曾是两个金陵书生的,他俩在这路过,留下来了。中丞,你们是同乡人,这篮子你给带回去吧!”
杜秋娘颤颤巍巍地接过篮子,含泪向王老汉道谢。前些年,她隐约听闻虞仲文和崔善贞已遭人陷害的消息,为此杜秋悲伤了很久,今日见到这篮子,依稀忆起当初送别的情景,心中感慨造化弄人。
王老汉又小声道:“此去江南,路途遥远,惊动了官家,反倒不便,不如我送你们到城外车市,找个可靠的车主送你们出潼关,再让他找个可靠的车主接了,辗转嘱托,也可安心到江南。到京口时,这文书就不要投了,这个案子牵涉太大,反倒不如隐姓埋名。到江南后一定要自己注意着点。”
杜秋娘恍悟,毕竟王老汉是一个有阅历的人,于是内心对他越发感激。在王老汉的安排下,几人向那城外车市缓慢而行。
一路上,杜秋娘一直在沿窗眺望,看着长安城。长安依旧是长安,依旧繁华。商旅往来不绝,自外地远道而来的人大都会经过那道春明门,杜秋娘依稀记起自己第一次来京时就是从这道门走的。以后每次出宫时还会来看上几眼,现在或许是最后一次走过这道阴沉沉的门洞了吧!
如今的杜秋娘脱去了绫罗绸缎,换上了素衣布裙。虽说已到不惑之年,但她的风姿仍然是那般优雅,那般淡然。命运真的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想想自己进宫的时候,是被侍卫押送而来;二十年后离去,又被押送而去。该知足了吧,起码还能保全性命。杜秋娘心想。
在车市同王老汉拜别,乘上车,看着王老汉在灞桥上渐渐消失的身影,杜秋娘倏忽之间已是泪流满面。
车离灞桥已远,长安城一点点落在了后面,直向潼关而去。杜秋娘终于失声痛哭,对皇宫,对长安,更是对自己消逝的二十年青春年华。
二十余年,一切都已是物是人非。杜秋娘的凄楚辛酸,又有谁知呢?在渺茫无际的荒野中,江南故乡,似远在天涯,征途正长,不知未来还会发生什么状况。
秦淮河上再歌声
“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乌衣巷里,桃叶渡边,秦淮沿岸一直是金陵繁华之地。夜泊秦淮,薄雾渺渺。秋月高悬,灯影幢幢。
宣州团练巡官、试大理评事杜牧,因为公事路过金陵。是夜,船只驶入秦淮。船还没到岸时,就听见有酒家女唱曲《玉树后庭花》,杜牧不禁感慨万分。刚一上岸,杜牧霎时愣住,一首长久未听到的曲子传入耳中,恰是《金缕曲》。杜牧缓步前进,走到歌曲传来的小屋,一曲终了,他便敲了敲小屋的门。
门开,三个老妇人各自团坐在一处,其中一人怀抱琵琶。此三人正是杜秋娘和她曾经的两个婢女金娘和翠娘。借着灯影,杜牧仔细观察了一下。
“仲阳先生,实在想不到,您隐姓埋名到秦淮河畔来了。”杜牧惊道。然后他又说:“今若不是听见这琵琶曲,还真不知应从何找起?”
杜秋娘听他的口音竟是长安人,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喜道:“原来是南府的杜公子,在这碰上故人,真是巧啊!”
杜秋娘在元和二年进宫,杜牧那时年少,却也早已听闻杜秋娘的大名。杜牧十岁以前,经常跟着祖父杜佑出入宫廷,见过杜秋娘。不经意间,杜秋娘经历四朝,几十年过去,杜秋娘已是一名老妇了。在杜牧的印象里,杜秋娘始终是丰容盛貌,如今虽素衣布裙,多了一些白发,却依旧风韵不减,犹如当年。
杜秋娘向杜牧说道:“公子不知,从前的京口节度使府,早已是一片荒芜之地,野草丛生。秦淮河畔,本就是我献艺为生的地方,在这做些劳活,还能过些日子。”
“仲阳先生,我来扬州时,听闻王守澄和陈弘志都被杀了。”杜牧说。
“如此倒是天下百姓之福。”杜秋娘沉吟。
杜牧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可惜现在仍是不太平啊,太和皇帝得了中风,宦官郑注把持朝政,朝中也不安宁啊。”
两人聊了一番之后,杜秋娘得知杜牧也是官场不得志的失意之人,当下准备酒席抚慰一番。杜牧喝了几大杯酒,阵阵秋风吹来,丝丝凉意涌上心头。他稍稍起身,抬头望见屋里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画中人端坐在那里,好像在听歌一样。
“想必就是这幅画了?”杜牧说着,瞧向杜秋娘。这正是当年杜秋娘为宪宗所画的一幅画。
杜秋娘点点头。
杜牧起身走了过去,杜秋娘掌灯,杜牧细细看了一番,说道,“今是太和九年,已经二十九年了!”
“是啊,二十九年了……”杜秋娘低喃。
杜牧转过身,一口将酒喝尽,“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好诗,好诗!请借纸笔一用!”
翠娘应声,起身铺纸、研墨。金娘剔亮了灯,斟满了酒。杜牧提笔略作思考,道:“我要为先生作一首诗,班门弄斧,请勿见笑。”
“公子作诗是甚好,只怕将秋娘留名后,岂不遭人哂笑?”
“要是为人哂笑,那么世事就太可悲了。”
杜牧又大饮一杯,下笔写道: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老濞即山铸,后庭千双眉。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
濞即白首叛,秋亦红泪滋。吴江落日渡,灞岸绿杨垂。
联裾见天子,盼眄独依依。椒壁悬锦幕,镜奁蟠蛟螭。
低鬟认新宠,窈袅复融怡。月上白璧门,桂影凉参差。
金阶露新重,闲捻紫箫吹。莓苔夹城路,南苑雁初飞。
红粉羽林仗,独赐辟邪旗。归来煮豹胎,餍饫不能饴。
咸池升日庆,铜雀分香悲。雷音后车远,事往落花时。
燕禖得皇子,壮发绿緌緌。画堂授傅姆,天人亲捧持。
虎睛珠络褓,金盘犀镇帷。长杨射熊罴,武帐弄哑咿。
渐抛竹马剧,稍出舞鸡奇。崭崭整冠佩,侍宴坐瑶池。
眉宇俨图画,神秀射朝辉。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
王幽茅土削,秋放故乡归。斛棱拂斗极,回首尚迟迟。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潼关识旧吏,吏发已如丝。
却唤吴江渡,舟人哪得知?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
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
我昨金陵过,闻之为嘘唏。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
……
地尽有何物?天外复何之?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
耳何为而听?目何为而窥?己身不自晓,此外何思唯?
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怡。
杜牧一边写,一边饮酒。诗罢,人已沉醉。秋娘在一旁观摩,早已泪流满面,回首往事,犹如梦中。很久,凄然写下:
红颜薄命实堪辈,况是秋风瑟瑟时。
深夜孤灯怀往事,一腔心事付阿谁?
室中一片寂静,四人都是黯然若失,数行清泪,灯影憧憧,飘摇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