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稚登这边话音未落,那边踩着竹梯在墙头观望的丫鬟也来报喜,说是官兵都撤走了。此刻,马湘兰聚积在心头的阴云终于散去,随即心头涌上万般滋味。她对王稚登生出满心感激,却不知如何作谢,一时只觉心头酸楚,泪水也湿了眼睛。
马湘兰泪眼闪烁,又多了几分姿色,王稚登哪能不心动?他起身离席,绕到马湘兰身旁递上手帕,躬身道:“小姐不畏强势,让人钦佩,今日大难得脱,怎么反而落泪了?”
马湘兰接过手帕蘸去了泪点,心酸已变成了啜泣,她仰首对王稚登说:“小女子在这世间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总是要受些非难的,倒是公子为我这样的女子出头,怕是会辱没了名节。”
王稚登没想到眼前的美人原来是为自己落泪,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子,真是世间少有。他心中怜爱马湘兰,好言宽慰道,“小姐不必担忧,在下自有分寸。”
马湘兰听了这样的话,知道王稚登心中有数,也就放下心来。待情绪平复后,马湘兰又忍不住一声幽叹,说道:“平日里,许多人向我大献殷勤,山盟海誓的也不在少数,而今出了事,却一个踪影也难寻,倒是劳烦公子远来相助。”
王稚登原本就日夜思念马湘兰,此时佳人就在眼前,他终于忍不住吐露心声:“举目天下无阿瞒,谁人肯来赎文姬。”
王稚登所说的话中用了一个典故,文姬指的是蔡文姬,三国时期的董卓之乱后,蔡文姬被匈奴掳到漠北为奴,受尽艰难困苦。后来嫁给匈奴贤王为妻,并且生了两个儿子,但匈奴荒蛮之地,蔡文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自己的故土。曹操平定中原后,得知蔡文姬下落,感念她的才学,不惜花费重金从匈奴手中将其赎回中土。蔡文姬不负曹操所望,虽然蔡家的藏书经战乱后已经全部遗失,但蔡文姬却凭记忆默写出了近四百篇文章,并且无一遗漏。
马湘兰熟读史书,对于这个典故自然知晓。虽然沦落风尘,但马湘兰从来自视才学不俗,而世人却只知道她是一个歌舞女子,此时王稚登以才女蔡文姬和马湘兰作比,马湘兰又怎能不将他引为知己呢?如此,二人心已相印,情愫也就自然而生。
王稚登折下亭边的一株兰花:“玄儿(马湘兰小名),我给你戴上吧。”
马湘兰虽然名满天下,也善与人应酬,在社会交际中多以清高示人,但她毕竟也有柔弱的一面。况且父母早已仙游,她又无依无靠,仅凭着对艺术的追求,马湘兰的精神世界才得以勉力支撑。但这次风波却让她深刻意识到了自己脆弱的一面,无论自己的信念有多么强大,也无论自己的志趣有多么高雅,都还是会被现实中的罪恶轻易击垮。这个时候,马湘兰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太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了,而眼前的这个王稚登,看上去又是那么无懈可击。他温文尔雅,名冠文坛,又有着深厚的官场背景,最主要的是,他懂自己。
从此,马湘兰便唤王稚登为二哥,至死再未改口。
王稚登懂马湘兰,可懂马湘兰的王稚登又能带给她什么呢?这一年,马湘兰二十九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尤其是以气质闻名的马湘兰,青春正当其时。而王稚登已经年过四十,他给不了马湘兰名分,甚至不能多陪马湘兰一会。这事件过后不久,王稚登就要赶回苏州去了,那里是他的家,有他的事业,有他的家室,在那里,他受万人敬仰。而马湘兰呢?因为芳心已许,从此只能独守空闺。
王稚登名声在外,当时“公安派”掌门袁道宏说他的诗可以和王维相比。文征明死后,王稚登更是独掌吴中文坛30余载。吴中自古为天下才俊之乡,王稚登虽然在仕途上建树不多,但在当时的文坛却是首屈一指。马湘兰知道自己出身青楼,此生注定不能进王稚登的家门,但她不以为然。对于一个生活在精神世界里的女子来说,马湘兰实在所求甚少。而王稚登却似乎并不能体察到一个独居女子的苦楚,他不说离,也不说合,只是让一封封文采激扬的信笺不断漂向秦淮河畔的那座潇湘馆。
每次接到王稚登的书信,马湘兰都会幽叹一声,她不是不知道这些信对她来讲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除了这些书信,她还能企盼些什么呢?
一晃20年,好像一场梦,马湘兰一边思恋一边慢慢变老,可她依旧无怨无悔。马湘兰将她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了艺术创作上,她的诗词,清新雅致,如同一株腊梅浴雪而放;她的画作,空灵飘逸,像妙龄女子迎风起舞。
乌江少年情义重,幽兰馆闭空余恨
凡事都怕习惯,因为一旦习惯,就很难再改变。马湘兰的生活如此,心思如此,连对感情的态度也是如此。
转眼间,草长莺飞,又是一年秦淮河畔的大好时光。一天,马湘兰到湖心亭赏景后落座小酌,忽然间鸟雀惊飞,一位翩翩少年出现在幽兰馆内。马湘兰思绪万千,时间仿佛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早晨,当时也是在这样的季节,一阵鸟雀惊飞后,王稚登信步走入园内,开启了马湘兰的感情闸门。
马湘兰身边的丫鬟也已经身形佝偻,动作迟缓,但她对马湘兰的心思也已经领略到了极致。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交流,丫鬟便将少年默默引到马湘兰桌前,略施一礼,转身便退下了。
少年来自乌江,名叫刘梦鱼,游学至此,慕名拜访。马湘兰在对王稚登的思念当中回过神来,侧手请刘梦鱼入座。刘梦鱼十分羞涩,落座后双手紧握,甚至有些颤抖。马湘兰心情不错,当然也是想让这少年放松一点,她笑着问道:“书院在应天城南,你既然是来求学,怎么进了我的幽兰馆,难不成是走错了门?”
刘梦鱼的紧张却丝毫未减,听了马湘兰的话,他似乎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忽然腾地站起身,眼光坚定地说:“我是来迎娶姐姐为妻的,你愿意和我回乌江吗?”
听到此话,马湘兰愣住了,这也许是她一生之中听到的唯一让她愣住的话。这话也许是马湘兰最想听到的,但说这话的人,并不是她要等的人。“年过半百青楼人,才执箕帚做新妇。”有那么一瞬,马湘兰甚至幻想着自己身着红袍、头盖红纱,被众人簇拥着拜堂成亲。但她的思绪还是很快收了回来,因为站在眼前要娶她的人不是王稚登,而是刘梦鱼。马湘兰甚至今天才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可是他要娶她,而那个自己等了二十年的人却……
这一年,马湘兰50岁,刘梦鱼26岁,她整整比他大了一轮。马湘兰没有等来王稚登,但她等来了刘梦鱼。马湘兰双眼望向刘梦鱼,说:“给我一个理由吧,一个可以嫁给你的理由。”
刘梦鱼喜出望外,在他看来,事情已经成功在望了,但他没想到马湘兰会问这样的问题,也许是高兴过了头,他随口说道:“我和朋友打赌,如果我能娶到你,他们就认输,从今往后对我心服口服。”
从刘梦鱼接下来的表现看,他这话多半不是真的,但他还是这么说了。至于原因,可能因为他在家乡也是个风流少年,轻挑惯了。也许,他说这话只为了逗马湘兰开心,也许,只是想表演一下自己的潇洒。但他的技艺无疑太拙劣了,而且他也太不了解马湘兰了。马湘兰的心已经被王稚登刺得伤痕累累,但她却一直坚守着自己最初的信念,因为她将感情看作了最重要的东西。而刘梦鱼,将感情说成了最轻浮的东西。
马湘兰笑了,还以为遇到了一个痴情的人儿,没想到又是一个风流公子。情动留伤,心动留痛,马湘兰甚至早已开始痛恨自己当年对王稚登动情,而如今,她的感情世界早已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惊扰。于是,在平复了一下情绪后,马湘兰轻声说道:“送客。”
丫鬟没想到,和少年的寥寥几语,竟然让马湘兰一下子显得衰老了许多。随后,马湘兰居然一病不起。要知道,往年的早春,是马湘兰在园中流连时间最长的季节。可如今,马湘兰却总是身着睡衣,在书房中反反复复写那三个字-王稚登。想来即使是王稚登自己,也没写过这么多遍自己的名字吧!而马湘兰一遍遍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呢?是爱?是恨?是思恋?还是哀怨?也许在写的时候都曾有过,也许写到最后,什么都没了。
然而,刘梦鱼却并没有从此而离去。因为对马湘兰造成的伤害,丫鬟甚至不再允许他进入幽兰馆。于是,刘梦鱼每日里绕着幽兰馆不停地转悠,偶尔还对着墙头喊一声“姐姐”。有好几次,刘梦鱼都大声喊着“姐姐”,闷头往幽兰馆里冲,但都被丫鬟命人赶了出去。而马湘兰因为深居内院,对此并不知晓。刘梦鱼无奈,只好终日守在幽兰馆门外,期待马湘兰外出时可以见上面。
后来,刘梦鱼索性在幽兰馆的对面建起了一座茅庐。每天读书写诗,只要幽兰馆门前一有动静,他就跑出来看。一晃到了秋天,马湘兰的病情终于得以好转,在作了几首满意的词作之后,马湘兰的心情也一天天见好。到这年秋末,马湘兰的身体终于完全康复,天气好的时候,佣人们也可以看到她在园中观景小酌的身影了。
转眼已经到了除夕,秦淮河畔迎来了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白天,人们涌向街头,各地的民间艺人也都赶来助兴;晚上,烟花开满夜空,人们在摩肩接踵间欢快地欣赏夜戏。正月十五,降下一场大雪,到了天明时分,雪片仍旧扑簌簌的落着。马湘兰起床时,佣人们已经在老丫鬟的指挥下纷纷忙开了。这一天,马湘兰要像往年一样去城中看烟花,因为这天晚上的烟花是开放时间最长,也是最美的。届时,整个夜空会变成一幅美丽的画卷。爱美如马湘兰这样的人,又怎么肯错过这么美好的时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