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天妒红颜命,身入青楼不由己
明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8年),马湘兰出生在应天府一户读书人家。所谓学而优则仕,其父马守隳在马湘兰出生时于湖南澧县为官。不幸的是,马湘兰出生后不久,她的母亲就染病亡故了,马湘兰只好到澧县与父亲马守隳相依为命。马守隳是一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甚至已经成了一个书呆子。他不仅在官场上没什么作为,甚至连一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结识,这也为马湘兰之后的悲剧人生埋下了伏笔。
马守隳谨遵圣人教诲,终日读书不倦,这倒是为马湘兰做了榜样-童年时候的马湘兰就是在父亲的影响下对诗书产生了兴趣的。马守隳对女儿疼爱有加,琴棋书画全部倾囊相授,而马湘兰聪明伶俐,马守隳所授知识都能一点而透。马湘兰除了喜欢诗词外也喜欢绘画,并且对兰花特别钟爱。在马湘兰看来,兰花清香幽远,花开朴素,是难得的花中珍品。在马守隳的悉心教导下,马湘兰的艺术造诣打下了坚实基础。
然而,好景不长。马湘兰10岁那年,湖南发生了严重的水灾,滚滚洪水滔天而来,马守隳所在的澧县也在受灾范围之内。这个老实到有些懦弱的读书人一时慌了手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灾祸,望着陷于水深火热的老百姓,马守隳居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最后在下属官员的帮助下,马守隳匆忙做出了一些应急策略,然而,这些都起不到什么实际效果。而朝廷的赈灾钱粮迟迟不能到位,下面的老百姓也日趋骚动,终于纷纷拿起武器到乡绅豪强家中抢粮抢钱。事态很快失去了控制,连马守隳所在的县城也被暴民占领。马守隳自知罪责难逃,又想不出应对的办法,情急之下居然自缢而亡。
可怜马湘兰自此孤苦一人,世上再无依靠。万般无奈之下,马湘兰只好回到应天老家。但是,马守隳在死前所托非人,带马湘兰回应天府的人竟将她卖到了青楼。
因为马湘兰出身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相又楚楚动人,几经辗转后,她被卖到了当时应天府最有名的青楼,从此开始了她坎坷的命运。
卖到青楼的女子,通常都是一些穷人家的孩子,吃穿尚且不足,加上封建社会重男轻女的观念,这些女子多数是不读书的。因此,大多数青楼女子资质愚钝,容貌也少有光鲜者。所以,像马湘兰这样资质聪颖又饱读诗书的女子,便很容易在这一行里与众不同。
在当时,很多名妓实际上是卖艺不卖身的,至少不会以身体作金钱上的交易,只有那些未能成名并且迫于生计的女子才会沦为妓女。
楼馆画舫林林立,兰花深处“幽兰馆”
由于幼年打下了良好基础,马湘兰进步的速度很快,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来,她将来必然会成为一位风华绝代的奇女子。如果知道马湘兰的天赋才华最终成为取悦于人的资本,知道马湘兰秀丽的容貌最终成为她沦落风尘的原因,也许马守隳在天之灵会难以瞑目。但事实是残酷的,马湘兰可能志存高远,也可能想过独善其身,但她不过是尘世间的一个弱女子,她的命运,早已不在她自己的掌握之中。
十六岁的马湘兰已经成长为一位魅力四射、才华横溢的清丽女子。她能诗善画、谈吐不俗,博古通今又神态娇媚,与人交往时总能善解人意,言谈举止恰到好处。在青楼登台献艺后,马湘兰的曳曳舞姿和莺莺歌喉很快受到热捧。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富商巨贾,为求红颜一笑,常常抛掷千金。但是,与喧嚣的人群不同,马湘兰却时刻独守着内心的空幽。也许在她恋上兰花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会像一朵空谷幽兰般恬静、平实。
不管怎样,马湘兰还是在一片歌舞升平中名震秦淮河畔。这可能也要感谢她所在的时代-嘉靖二十六年到万历三十二年,明朝从朱元璋建国到崇祯自缢煤山,前后三百余年国家有一大半时间都在打仗,而马湘兰却经历了一段太平盛世。这一时期,举国上下人心浮华、安于享乐,作为第二国都的应天府,很快成了汇聚天下风月的地方。秦淮是华夏风月场所之首,应天府就是整条秦淮河的风月场所之巅,而马湘兰的才艺就冠绝于应天府城。
但马湘兰并不在意这些,在风月场所取得巨大的成功后,马湘兰得到了大量可以自主支配的时间。于是,她不禁开始感怀起自己的人生来。马湘兰想起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光,想起远在湖南澧县的儿时庭院,想起那满园的兰花怅然若失。
一个细雨的午后,马湘兰生出了一个让她欢欣鼓舞的念头-她要按照自己的记忆,在秦淮河畔建起一座和湖南澧县一样的庭院。寄托情思也好,凭吊追忆也罢,至少,也算是给自己一个遮风挡雨的居所。
三年后,秦淮河边建起了一座美丽的庄园。园内亭台楼榭错落相间,“湖光山色”掩映其中,而马湘兰在游览之后满心欢喜,她一扫往日愁容,还给这座庄园取名“幽兰馆“,并很快入住。与此同时,马湘兰决定结束歌女生涯,因为王公贵族和富商巨贾的“馈赠”已经使她可以安逸地度过一生。而对于兰花的钟爱,也使她从此过上了种兰、赏兰和画兰的惬意生活,兰花的气息也更加深入地浸透她的灵魂。
撇开了尘世的烦嚣,马湘兰难免感到孤寂。偌大的庄园,除了服侍她起居的侍女,就是干活的杂役,能够说上几句知心话的人,一个也没有。虽然满园的兰花可以相伴,但马湘兰有感于自己的飘零身世,仍旧时常感叹伤怀,发出“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的感慨。马湘兰决定打开幽兰馆的大门——在她看来,这满园的美景,多几个人来欣赏也好。
于是,文人墨客接踵而至,幽兰馆前车马喧嚣。华丽的词藻堆砌成山,献媚的语言不绝于耳,为了表达自己的心意,展现自己的才华,泱泱书生们将无数诗篇递献到了马湘兰面前,而马湘兰一时也结交了不少朋友。然而,马湘兰却不肯将自己的芳心轻许于人。也许在她看来,真正了解她心意的人还没有出现。
尽管每天迎来送往,马湘兰却依旧保持着自己的高雅情操。她不纳俗客,凡粗俗鄙陋之辈一概拒之门外,因此,当时的很多文人雅士都以能够进出幽兰馆为荣。
马湘兰有一只非常名贵的玉簪,她十分喜爱,时常放在眼前观赏或握在手中把玩,还曾写下诗句表达对它的喜爱之情。一日早起梳妆,马湘兰要去赴一个很重要的宴席,在梳理完毕之后,马湘兰命丫鬟取出这只玉簪为她戴上。那丫鬟也因为同往参加宴会而欣喜不已,但也许是兴奋的过了头,丫鬟在取出玉簪后居然脱手而出,玉簪“叮”的一声打破在地。那丫鬟大惊,以为必受惩处,随即伏地请罪。而马湘兰却幽叹一声,说道:“好久没听到如此悦耳的声音了,谢谢你,换一支予我戴上吧。”
发簪被摔碎已经无法挽回,就像人死不能复生一样,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然而真的失去自己至爱的物品,又有几人可以保持如此的理智?马湘兰在玉簪被打破之后幽叹一声,该是感叹美好事物的逝去吧。而她对美好事物的感叹和美妙声音的欢喜,却已经升华为对世间万物的一种真情实感。其情丝之细腻,心境之纯美,真乃登峰造极之境界。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马湘兰欲求平静而安适的生活,却又偏偏有人来打扰。
一天,一名少年慕名来见马湘兰。当时正值科考期间,这名少年正是应试学子之一。马湘兰知道这位少年是这次科考的热门人选,担心影响他的仕途,便将他拒之门外,并让人传下话去,说:“破落小子,不与相见。”希望打消他的念头。
少年以此为耻,发誓他日考取功名,定来报复。这位少年后来果然当上大官,一次巡游到了应天府,忽然想起当年在幽兰馆前所受之辱,随即带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来找马湘兰的麻烦。马湘兰迫于他的权势,只好请进馆内。
落座后,那当日少年便有轻慢之语,“人都说马湘兰风姿不凡,今日一见,不过徒有虚名。”
马湘兰此时已经心知肚明,苦笑着回了一句:“可怜这虚名,累我屡屡受难。”
其实,当日少年的报复之心早已平复,他对马湘兰甚至仍有怜爱之情。而这次前来,一是为了了却与马湘兰相见之愿,再者也想弄清当初马湘兰不肯见他的原因。于是他问道:“当年上京考取功名的无知少年,因贪恋美色,折在秦淮河的也不少,我能幸免,也是幸得姐姐照顾吧?”
马湘兰仍笑答:“既知如此,何苦当时?”
此事曾被传为美谈,原来马湘兰不但深明大义,而且还时常资助一些穷苦的书生赴京科考,如此美名早已传到京师。那位少年在科考学子中混迹多时,马湘兰又是学子们谈论的焦点,对这样的事自然已有耳闻,对于马湘兰这样一位艳羡天人的女子,他又怎么忍心恶意伤害呢?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存有怜香惜玉之心,那些骄横跋扈、恃强凌弱的恶徒也曾打过马湘兰的主意,于是,超出马湘兰掌控范围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叶幽兰一箭花,王郎踏进“幽兰馆”
但凡无奈卖身为妓的人,大都有这样一个决心,那就是绝不对欢场中人动情。因为对于她们来说,自己已经付出了一切,如果动情,她们可能连最后的一点报酬都得不到,甚至还要搭上自己辛苦得来的积蓄。于是,马湘兰早早地下定了决心,绝不轻易动情。但她毕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所以,她也是孤独的。“脉脉此情谁共语?暗箱飘向罗裙去”。她还是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人。
这年暮春时节,一个朝廷下派的“京官”到应天府公干,慕名来到幽兰馆。马湘兰见此人一副官家打扮,便强颜应承着。不想这个人是个贪婪之辈,他早就得知马湘兰的大名,料想她必然聚了不少财富。此次来应天府,他便打定了讹诈的主意。
马湘兰久居深院,人情世故虽然做得滴水不漏,但官场上的事还是一窍不通。京官来到幽兰馆后,与马湘兰同席用宴。在宴会上,京官一再声称自己清苦,马湘兰只道他是个廉洁官员,以百金相赠作为路费。京官以为得逞,向马湘兰提出需要万金回京疏通,以求他日加官晋爵,并相许到时会“照顾”马湘兰。马湘兰这才知道这人的狼子野心,想她何等清雅高洁之人,怎么会与那京官同流合污?于是,马湘兰非但分文未舍,还立即起身离席,不再与此人相见。当时同席用宴的人还有很多应天府的各界名流,马湘兰的举动让京官很是下不来台面。于是京官大怒,并以权势相逼,马湘兰却不为所动。
本来这名京官公事在身,也自知不宜与马湘兰这种女子发生纠缠,如果事情闹大了对他的影响必定不好。所以,这件事他也打算就此作罢。但这个京官平日里被众人吹捧惯了,心中总是憋着一口恶气,从幽兰馆回来后,时常在众人面前表露出对马湘兰的不满。于是,相伴左右的地方官员觉得献媚的时机到了。当时,一个叫吴大澄的地方官员就为那京官献策说:“这马湘兰虽然名满天下,但毕竟是个青楼女子,只要大人稍加压力,她自然会乖乖就范。”
京官问:“你有办法?”
吴大澄面露奸笑,道:“大人只管放心。”
第二天,一队官兵将幽兰馆团团包围,马湘兰的宾客也被统统赶了出去。带头的官兵向马湘兰宣读应天府公文,说是朝廷要在应天府城郊修建一座驿站,幽兰馆地理环境都很适宜,特此征为官用,限马湘兰三日内搬离。
说是限期搬离,实际上是给马湘兰下了最后通牒。马湘兰毕竟是一名弱女子,毫无经验,望着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官兵,她也没了主意。而此刻幽兰馆又被官兵围得铁桶一般,所有人都不得出入幽兰馆(马湘兰实际上是被软禁了),同时她身边连一个可以商量的朋友都没有。
无奈之下,马湘兰只好答应资助那名京官,没有想到银子送出去又被退了回来。原来,那名京官见马湘兰乖乖就范,以为自己大局在握,居然提出要马湘兰交出十万两银子“赎罪”。马湘兰没想到对方如此贪婪,但面对如此强大的权势,她也无奈于京官的得寸进尺。只是十万两银子对于马湘兰来说确实已经伤筋动骨了。虽然她积聚了不少财物,但马湘兰毕竟没有经济来源,如果交出十万两银子,必然会影响她接下来的生活。但如果不交出银子,幽兰馆也许就不保了。幽兰馆的价值不在十万两银子之下不说,另一方面,马湘兰多年生活在幽兰馆中,这份感情已经让她难以割舍。
面对这种两难的选择,马湘兰也终于慌了手脚。她想疏通看守去请求应天府有权势的朋友来帮忙,但转念一想,幽兰馆被封肯定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如果有人肯帮忙,应该早就行动了;如果没人肯帮,那么即使求上门去恐怕也无用。而且,那京官背景深厚,自己在应天的那些朋友即使有心帮忙,恐怕也是爱莫能助。想到这里,马湘兰不禁落下了眼泪,整日在游廊、湖畔间叹息。她想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如此对待她这样一个弱女子。望着熟悉的庭院,望着满是兰花的庄园,马湘兰真有心投入湖中,一死解千愁。
正一筹莫展间,一位器宇轩昂的翩翩儒生信步走进了幽兰馆。丫鬟来报时,马湘兰不敢相信。马湘兰心想,幽兰馆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怎么可能有人进的来,想是丫鬟见我终日闷闷不乐来哄我开心的。直到儒生走到湖心亭与她见礼,马湘兰才想到起身答礼,并匆忙请来人入座。
来人名叫王稚登,家住苏州,是吴中文坛领袖文征明的得意门生,早年来应天府贡院科考时便与马湘兰结识。当时,马湘兰还在青楼当中作歌伎,那王稚登却毫无轻慢之意,处处对马湘兰尊重有加。加上王稚登在诗画方面小有研究,当时给马湘兰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后来,王稚登到京城做官,两人偶尔有些书信来往。实际上,这样的书生,马湘兰也记不清结识了多少,只是没想到这个王稚登竟然会在此时出现在幽兰馆内,究竟是敌是友?现在的马湘兰已经如惊弓之鸟,她的内心脆弱得不堪一击。
没有等马湘兰开口询问,王稚登便自己道出了此行的缘由。原来,王稚登在京城为官并不顺利,而且他的志向也并非官场。早在三年前,他已经回到苏州老家,跟随恩师文征明开坛讲学。前些天王稚登无意间听到几个朋友谈起马湘兰,知道她在应天遭遇困境。回想起当年马湘兰的悠悠倩影,王稚登的爱慕之情不禁涌上心头。于是,他决定帮助马湘兰渡过难关。
王稚登为人和气,又是大名鼎鼎的文征明的门下弟子,因此,他在京城做官时还是结交了一些很有分量的朋友的。所谓一物降一物,京官可以在地方为所欲为,但京城的官员却是一级压一级,王稚登打听清楚了为难马湘兰的京官的底细,一封书信就让朋友将此人调离了应天府。应天的地方官员知道事情有变,也有意尽快结束这件事。随后,王稚登亲身来到应天,没费多少力气,马湘兰的幽兰馆之围就成功告解了。王稚登心中思念马湘兰,又不忍她担惊受怕,于是他辞了应天的诸位官员,便急匆匆赶来幽兰馆与马湘兰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