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马湘兰在纷飞的雪花中走出潇湘馆。此时,天地一色,茫茫无垠,远望唯有秦淮河堤一痕。近处,早早备下的马车也全融在了雪色里。马湘兰心情愉悦,她裹紧披风,只身走下石阶,抬目望天,立于庭下。雪花落入她的发间,扑在她的脸上,又一片片染白她的披风,远远望去,真如一个落入凡间的仙子。
少顷,幽兰馆对面的茅庐引起了马湘兰的注意。照理说平日里这茅庐的突兀早该让人注目,但此时雪满人间,那茅庐已经被隐去了多半,只有一些隐约的轮廓显在空中,倒像是水墨画中的一处远景。
这时丫鬟适时出现在马湘兰身旁,答出了她的疑惑。马湘兰听说刘梦鱼苦苦守候数月,心中也不免生出温情。她望着那茅庐,痴痴地问:“不是说我这幽兰馆稍有动静,那刘梦鱼就会出来吗?怎么现在这么大的动静,却不见他?”
那丫鬟也露出狐疑神色,自语道:“是啊,倒是有几日没看到他的踪影了,想来是天气太冷,躲到应天城中偷暖去了。哎,轻薄少年,轻薄少年。”
这时,马夫也牵着马车停在了马湘兰身后。丫鬟便要扶马湘兰上车,马湘兰迟疑了一下,她隐隐感觉事情有些不对,于是说:“时间尚早,你去茅庐探一探究竟,我心中有些不安。”
那丫鬟却不以为然:“一个穷酸小子,何劳小姐挂怀?”
马湘兰道:“终归是有些不安的,你去看一看吧,无事才好。”
丫鬟便吩咐一个佣人去了,不一会儿,那佣人急匆匆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小姐,不得了了,刘公子病了,身子像火一样烫。”那刘梦鱼其实是个善良的人,自从在幽兰馆对面筑起茅庐后,他还经常帮幽兰馆的一些不识字的佣人念写书信,一些穷人家的孩子,还有经常来找他读书识字的。因此,幽兰馆的佣人们对他印象不错。
听说刘梦鱼病了,马湘兰的眉宇也有些微蹙。她看了那茅庐一眼,对丫鬟说:“让人扶他到幽兰馆内歇息吧,再找个人去请个郎中。”
众人都急着去应天城中玩耍,不想被刘梦鱼误了行程,那丫鬟说道:“小姐,这落破书生就会害人,上次已经吓了我一跳,这次可不敢让他入府了。”
马湘兰知道众人心思,就吩咐那丫鬟带着众人去看烟花,她自己留下来照看刘梦鱼。
刘梦鱼的病其实并无大碍,他只是心中想着马湘兰,日益憔悴。昨夜大雪降下,他又被风寒侵了身子,才有今日之病。喝过药后,刘梦鱼脸色好了很多,马湘兰又伺候他吃了一碗粥。到午后时分,刘梦鱼已经行动自如,但他按马湘兰的吩咐,一觉睡到黄昏。
刘梦鱼出房的时候,马湘兰正独自在园中观景。此时,大雪初歇,斜阳竟露出半边将满园雪色染了一层金黄。刘梦鱼走到马湘兰身旁,问道:“姐姐园中今日好清静啊,怎么连个佣人也不见?”
马湘兰看他一眼,也不答话,飘身落座。
二人于是便各自沉静了,一坐一立,一幽一静,与满园的景色和在一起。
入夜后,马湘兰和衣倚在床栏上小憩,却被天边隐隐传来的炸响惊醒,她起身挑窗而望,应天城的夜空已被染得通红一片。她微微一笑,自语道:“烟花节开始了。”马湘兰随即陷入遐想,苏州那边没有下雪,夜空该不会这么干净吧?苏州的人们在看烟花吗?还有,那个叫王稚登的人……
丫鬟也真是贪玩,这么晚了仍不见回来,马湘兰起身唤了好几声,才有一个小厮从角落里跑出来。马湘兰问他:“丫鬟还没回来?”
小厮说了声:“是。”
马湘兰刚想让他退下,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就问那小厮道:“刘公子呢?他的病可全好了?”
那小厮挠了挠头,说:“刘公子不让说。”
马湘兰正狐疑不解间,园中忽然一声爆响,一尾亮丽的烟花尖叫着钻上夜空。随着一声炸响,烟花绽放,如雨落下。随即,园中的爆响连成一片,园上的夜空,繁花似锦,刘梦鱼站在烟花丛中对着马湘兰笑。
马湘兰似乎有些感动,她关上房门,不愿再见刘梦鱼。至于为什么,马湘兰也说不清楚。
三天之后,刘梦鱼被家人五花大绑带回了乌江老家。从此,他真的再没与马湘兰相见。
刘梦鱼也许永远也想不明白,自己对这个清冷的女人如此一往情深,怎么就唤不起她的心呢?也许只有马湘兰知道,痴心的人儿,这世上,有王稚登一个已足够。
瑶阶独立目微吟,兰香女子含幽死
万历三十一年,王稚登七十大寿,马湘兰也已经五十六岁了。办大寿就要搭台唱戏,就要请歌伎舞女表演助兴。既然要请歌伎舞女,以王老先生的身份地位,自然要请最有名的。
这也许是马湘兰一生中唯一一次可以名正言顺进王稚登家门的机会,哪怕是作为一个歌伎舞女。马湘兰在得知王稚登要大办寿宴之后,立即派人向王稚登传递了自己要亲往登台的决定。王稚登本来是不愿马湘兰前往的,一是二人千丝万缕的关系;二是当时秦淮河畔的年轻一代歌伎早已崭露头角,各领风骚。但马湘兰却执意前往,因为她知道,这也许是自己一生中最后一次绽放光彩了。
王稚登毕竟还是小看了马湘兰,虽然已经过了近三十个年头,但马湘兰在秦淮河畔的影响仍不减当年。她的财富,她的歌舞技艺,似乎并没有因为年华的流逝而受到丝毫影响。马湘兰为王稚登的寿宴费劲心思,她几乎请到了秦淮河畔所有知名的歌伎舞女,为了让这些人在登台表演的时候保持最佳状态,马湘兰甚至买下了一条大船备用。
当日,王稚登的寿宴节目在一片喧嚣中上演了,秦淮河畔几乎所有知名的艺伎悉数到场,而且当年名满天下的马湘兰也登台献艺,以致为了能一睹她的超凡技艺,很多人不远万里赶来。
虽然年岁已长,马湘兰的表演却依旧超凡脱俗。一时间,人们争相传颂,纷纷赶来观看,最终为马湘兰捧场的人竟多过了为王稚登祝寿的人。王稚登的寿宴成了苏州城最热闹的盛宴,他的名字也被天下人所熟知。
其实,王稚登心中多少还是恋着马湘兰的,这次寿宴,他对马湘兰的感情之中又多了一丝感激,但他仍然给不了马湘兰想要的结果。马湘兰也清楚这样的事实,她似乎什么都不想要,来到苏州后,除了到王稚登家中登台表演,她甚至连船都不下。很多人都想不明白,马湘兰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她只是想和王稚登见上一面。然而,马湘兰万万没有想到,王稚登会给她一个决绝的答复。
一天,马湘兰登台表演完毕,正在后台独自卸妆。望着铜镜中年轻不再的容颜,马湘兰忍不住顾影自怜。妆才卸下一半,马湘兰日夜思念的那张脸突然出现在镜子里,她悠然转身,抖落了乌头发簪无数,隔着眼前的泪幕,王稚登就站在对面。这就是她日夜思念的二哥,这就是她轻许芳心的郎君吗?此刻,王稚登已经是一位垂暮之年的老人。马湘兰不敢相信,那个器宇轩昂的翩翩儒生呢?那个志得意满的文坛星宿呢?那个折下一株幽兰,为自己戴在头上的王稚登呢?驻容以俟悦己,转眼只剩沧桑。那一刻,马湘兰感觉王稚登比自己还要可怜,她居然出言安慰王稚登,甚至上前想要搀扶王稚登。
王稚登却退身谢绝了她的好意,并轻飘飘地说出了一句话:“卿三少若夏姬,惜余不能为屈巫耳。”言罢,返身离去。
王稚登口中的夏姬是历史名人,美貌出众且驻颜有术,她名出美貌,但同时也出于淫荡。史料记载,与夏姬有染的男子多不胜数,并且她还曾与近亲私通并共侍君臣。而这位让马湘兰思念了大半辈子的王先生,竟然将她比成了夏姬,而他用来自比的屈巫也不过是夏姬裙下的众多情人之一。屈巫和夏姬结合时,夏姬的年龄也刚好是五十余岁。
王稚登就是王稚登,即便是到了古稀之年,依然出口成章。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马湘兰可以做夏姬,但他不做屈巫。至此,马湘兰生命中最后一丝的希望就此破灭了。
其实,悲剧并不在于希望的破灭,而在于破灭得太迟。马湘兰轻叹一声,自语道:“五十年容颜,三十年等候,而等到的却是如此结果。”
言罢,泪落,此后马湘兰便生了一场大病。
如果仅仅是因为年华的逝去,如果仅仅是因为体力的不支,马湘兰应该不会病得那么仓促,那么怆然。但她的心,已经因王稚登一语而亡。
来时满心欢喜,归时泪洒秦淮。回到幽兰馆后,马湘兰就病得再也起不来床了。第二年,她发觉自己的身子越发沉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吩咐丫鬟为她准备后事。
暮春时分,又是那熟悉的景象,又是那熟悉的感觉。马湘兰最后一次游览了她的幽兰馆后,只身归房,焚香沐浴,撒花满地,静坐而逝,终年五十七岁。
一诗、一画、一人、一园,人来一世,修行竟可以完成得如此纯净,又如此圆满。马湘兰之后,再无马湘兰。
马湘兰的一生,可谓真真切切地诠释了一个“痴”字。她与王稚登书信往来数十年,几乎将毕生的爱恋都倾注到了字里行间。然而,字是可以玩味的,马湘兰满腹痴情,而王稚登却未必。
在得知马湘兰的死讯之后,王稚登作了一首诗,算是悼念马湘兰-“歌舞当年第一流,姓名赢得满青楼。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头”。吴中才子,文坛领袖,不过如此。
然而王稚登已经是一位儿孙绕膝的幸福老人,马湘兰给他造成的心理创伤,也许因为一场好梦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但有一个人却不会忘记,他就是刘梦鱼。
马湘兰过世的时候,刘梦鱼刚刚考取了功名,正在乘船赴任的路上,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固执地将赴任地点选在应天。在众人看来,刘梦鱼年轻有为,无论如何也不该选择应天。因为世人皆知,自朱棣篡位登基并迁都燕京以后,应天实际上已经成了明朝官员的养老地。但刘梦鱼一路却很兴奋,他每日和同僚在船上饮酒作乐,只是嫌船行得太慢,有时还经常亲自动手摇几下橹,只是他摇的不好,徒引众人嘲笑。但刘梦鱼却不气恼,反而以此为乐。
闻听马湘兰死讯时,刘梦鱼的船已经进入应天境内,当时他正在船上饮酒,心情一片大好。马湘兰的死讯传来,他迟疑片刻,然后似有笑意,随即喷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最终在众人的错愕中跃入冰冷的江水。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时间,倘若有一个人,一份情,可以追思留恋,心也就再无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