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再别康桥:徐志摩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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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着我发愣,

仿佛怪嫌这离奇的疑问。

我又转问那冷郁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这教堂的后背;

但它答我以嘲讽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对,我与我的迷谜!

这时间我身旁的那颗老树,

他荫蔽着战迹碑下的无辜,

幽幽的叹一声长气,像是

凄凉的空院里凄凉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经验,

人间的变幻他长短都见过;

生命的顽皮他也曾计数;

春夏间汹汹,冬季里婆婆。

他认识这镇上最老的前辈,

看他们受洗,长黄毛的婴孩;

看他们配偶,也在这教门内,

最后看他们的名字上墓碑!

这半悲惨的趣剧他早经看厌,

他自身臃肿的残余更不沾恋;

因此他与我同心,发一阵叹息。

啊!我身影边平添了斑斑的落叶!

一九二五,七月。

对死亡的诘问,就是对生之意义的探寻。意识到死亡的存在,才能更透彻地理解生命的轻与重。所以海德格尔才说“向死而生”。这首描述死亡的诗,是徐志摩诗作中少有的具有形而上意味的诗篇。我们说过徐志摩是个青春诗人,他的诗作似乎永远带着青春的清丽与流亮。而这样一位青春诗人在思想中遭遇死亡之时,他的困惑,他的不解,他对生与死的思考,就体现在这首诗中。这种在死亡意识的催逼下产生的对生的反抗与逃离、对死的痴迷与向往,大概是很多年轻人都曾有过的感受。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沈沈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他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那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那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赞美呀,涅!

同一种声响,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会有不同的感觉;同一个场景,看在不同人的眼里,会有各异的感受。无数人游览过常州天宁寺,无数人听到过这里的礼忏之声,然而,这种汹涌澎湃的感受,这种轻盈透彻的明悟,又有谁能够体会得到?释迦牟尼为解世间苦厄,于菩提树下顿悟解脱之道,发愿开释人间疾苦,这种大慈悲心,就散发在此礼忏声中。受了这礼忏声的洗礼,一呼一吸之间,即见佛性;一举一动之中,就能获得欢喜。所谓涅,不过是内心的解脱。徐志摩的这首诗,就为我们描述了解脱后的欢喜,这欢喜是大欢喜,这欢喜是大慈悲。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我早年时想像

你不是受上天恩情的地域:

荒凉,严肃,不可比况的冷酷。

在冻雾里,在无边的雪地里,

有局促的生灵们,半像鬼、枯瘐、

黑面目,佝偻,默无声的工作。

在他们,这地面是寒冰的地狱,

天空不留一丝霞采的希翼,

更不问人事的恩情,人情的[旎];

这是为怨郁的人间淤藏怨郁,

茫茫的白雪里渲染人道的鲜血,

西伯利亚,你象征的是恐怖,荒虚。

但今天,我面对这异样的风光--

不是荒原,这春夏间的西伯利亚,

更不见严冬时的坚冰,枯枝,寒鸦;

在这乌拉尔东来的草田,茂旺,葱秀,

牛马的乐园,几千里无际的绿洲,

更有那重叠的森林,赤松与白杨,

灌属的小丛林,手挽手的滋长;

那赤皮松,像钜万赭衣的战士,

森森的,悄悄的,等待冲锋的号示,

那白杨,婀娜的多姿,最是那树皮,

白如霜,依稀林中仙女们的轻衣;

就这天--这天也不是寻常的开朗:

看,蓝空中往来的是轻快的仙航,--

那不是云彩,那是天神们的微笑,

琼花似的幻化在这圆穹的周遭……

一九二五年过西伯利亚倚车窗眺景随笔

此诗为徐志摩1925年3月路经西伯利亚时“倚车窗眺景”所作,收录于《翡冷翠的一夜》。全诗分为两个部分,前一半是想象,后一半则是实景,他为我们描述了两个完全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西伯利亚。徐志摩是在1925年去的苏俄,此时的苏俄已经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在这个背景之下,徐志摩并未将目光停留在想象与现实的差异之上,他带着新鲜与好奇去理解现在的苏俄是什么模样。一边是来自托尔斯泰等文人在他脑中烙下的恐怖的影像,一边则是眼前开阔、积极、大气的景象,作者用几乎同样的笔墨描述了两者,用孩子式的目光为我们打量千里之外的变迁。而就徐志摩的个人经历来说,1925年正是“新月社”有所发展的一年,到底是这广袤的西伯利亚使徐志摩的心绪开阔了些许,还是“新月社”的发展让徐志摩少了几分无奈和感叹、多了一分憧憬与希望,或者,只是因为那天是难得的晴天?更也许,是这三者的混合吧。

夏日田间即景(近沙士顿)

柳条青青,

南风薰薰,

幻成奇峰瑶岛

一天的黄云白云,

那边麦浪中间,

有农妇笑语殷殷。

笑语殷殷--

问后园豌豆肥否,

问杨梅可有鸟来偷;

好几天不下雨了,

玫瑰花还未曾红透;

梅夫人今天进城去,

且看她有新闻无有。

笑语殷殷--

“我们家的如今好了,

已经照常上工去,

不再整天的无聊,

不再逞酒使气,

回家来有说有笑,

疼他儿女--爱他的妻;

呀!真巧!你看那边,

蓬着头,走来的,笑嘻嘻,

可不是他,(哈哈!)满身是泥!”

南风薰薰,

草木青青,

满地和暖的阳光,

满天的白云黄云,

那边麦浪中间,

有农夫农妇,笑语殷殷。

沙士顿是英国剑桥附近的一座村庄,徐志摩在剑桥大学留学期间,曾在这个村庄居住过一段时间。吟咏乡村景象的诗篇,古往今来不可胜数,如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如陆游的“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显然,徐志摩此诗的诗意,来自这些经典的古诗。此诗以农夫农妇的“笑语殷殷”为主线,在一片优美的风光之中,描述了农妇之间的对话。在这对话中,我们看到了农家生活的喜乐哀愁,以及蕴藉其中的农家的淳朴、欢欣和积极。于是,那“农夫农妇”的殷殷笑语,就带上了诗的意味。

海韵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阿,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女郎,在那里,女郎?

在那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那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那里,阿,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读罢全诗,我们的脑海中留下了那么一个女郎的形象,她热爱自由,勇于追求自己的所爱;她高兴时就热烈歌舞,沉浸在自己内心狂喜的光芒之中。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郎,却永远消失在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我们在为女郎的消失而扼腕叹息时,情不自禁地会想到--这个女郎和大海究竟代表了什么?我想,这个女郎大概就是所有怀着赤子之心、热烈地追求自由的人的写照;而大海,无疑就是那吞噬一切美、自由和爱的污秽的社会。

苏苏

苏苏是一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阿,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里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在荒原一般的世界上,有多少美丽无奈地凋零?有几多悲剧一次次上演?当目睹了太多的悲惨之后,人们往往就变得麻木。每一颗麻木的心,都是一块社会之坟上的墓砖,让他人窒息的同时,也让自己窒息。苏苏这样美丽如蔷薇的女子,就这样被“运命”那“无情的手”所“摧残”,读罢此诗,怎能不让人心生悲悯?怎能不让麻木的心再度柔软?让我们永远保有和诗人一样柔软而敏感的心吧,如此,才能让温情的力量在社会上重现生机。

运命的逻辑

前天她在水晶宫似照亮的大厅里跳舞--

多么亮她的袜!

多么滑她的发!

她那牙齿上的笑痕叫全堂的男

子们疯魔。

昨天她短了资本,

变卖了她的灵魂;

那戴喇叭帽的魔鬼在她的耳边传授了秘诀,

她起了绉纹的脸又搽上不少男子们的心血。

今天在城隍庙前街沿上坐着的这个老丑,

她胸前挂着一串,不是珍珠,是男子们的枯髅;

神道见了她摇头,

魔鬼见了她哆嗦!

诗人很直白地描绘了一个妙龄女子为生活所迫而选择堕落的整个生命历程,短短的几句话,却把一朵花与命运联系在了一起,笼罩了她一生的历程。这种堕落让人不能不伤心!是一种什么样的“运命的逻辑”,让变卖了灵魂后的肉体使神鬼见了都唾弃?本诗体现了作为新派文人的徐志摩的文人思潮,即诗人主张关注妇女命运,追求人性的完美,同时在这首诗中,诗人也是在对民不聊生、世风日下的社会现状进行控诉!

爱的灵感

--奉适之

下面这些诗行好歹是他撩拨出来的,正如这十年来大多数的诗行好歹是他撩拨出来的!

不妨事了,你先坐着罢。

这阵子可不轻,我当是

已经完了,已经整个的

脱离了这世界,飘渺的,

不知到了那儿。仿佛有

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

(她脸上浮着莲花似的笑)

拥着到远极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来,

人说解脱,那许就是罢!

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

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

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

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

往远处飞,往更远的飞;

什么累赘,一切的烦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远了;

就是你--请你给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着哪--

就是你,你是我的谁呀!

就你也不知那里去了:

就有也不过是晓光里

一发的青山,一缕游丝,

一翳微妙的晕;说至多

也不过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云也不能承载,

你,你得原谅,我的冤家!……

不碍,我不累,你让我说,

我只要你睁着眼,就这样,

叫哀怜与同情,不说爱,

在你的泪水里开着花,

我陶醉着它们的幽香;

在你我这最后,怕是吧,

一次的会面,许我放娇,

容许我完全占定了你,

就这一响,让你的热情,

像阳光照着一流幽涧,

透澈我的凄冷的意识;

你手把住我的,正这样,

你看你的壮健,我的衰,

容许我感受你的温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里流,

鼓动我将次停歇的心,

留下一个不死的印痕:

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极了,

多谢你。现在你听我说。

但我说什么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尽头,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还能见到你,偎着你,

真像情人似的说着话,

因为我够不上说那个,

你的温柔春风似的围绕,

这於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谢,(她合上眼。)

什么话都是多余,因为

话只能说明能说明的,

更深的意义,更大的真,

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里,

在枯干的泪伤的眼里认取。

我是个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

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

你是天风:每一个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从它的心里激出变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踪迹下低头,在

绿的颤动中表示惊异;

但谁能止限风的前程,

他横掠过海,作一声吼,

狮虎似的扫荡着田野,

当前是冥茫的无穷,他

如何能想起曾经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遥远是你我间的距离;

远,太远!假如一支夜蝶

有一天得能飞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里去变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许

有希望接近你的时间。

唉,痴心,女子是有痴心的,

你不能不信罢?有时候

我自己也觉得真奇怪,

心窝里的牢结是谁给

打上的?为什么打不开?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异样的震动,

猛袭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风中的一朵花,

我内心摇晃得像昏晕,

脸上感到一阵的火烧,

我觉得幸福,一道神异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扫过,

我又觉得悲哀,我想哭,

纷乱占据了我的灵府。

但我当时一点不明白,

不知这就是陷入了爱!

“陷入了爱”,真是的!前缘,

孽债,不知倒底是什么?

但从此我再没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运命的铁链给锁住,

我再不能踌躇:我爱你!

从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着你,在醒时,

在梦里,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头望,蓝天里有你,

我开口唱,悠扬里有你,

我要遗忘,我向远处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

但我爱你,我不是自私。

爱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爱你,但从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来到我的身边,

我许向你望,但你不能

丝毫觉察到我的秘密。

我不妒忌,不艳羡,因为

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

它不能脱离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别人的爱

我不知道,也无须知晓,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叶在无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无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准备,到死

不露一句,因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见了的。

那天爱的结打上我的

心头,我就望见死,那个

美丽的永恒的世界;死,

我甘愿的投向,因为它

是光明与自由的诞生。

从此我轻视我的躯体,

更不计较今世的浮荣,

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

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

灿烂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发丝,那般的晶莹,

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

博大的风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间盘旋,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