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时候,就是在情绪远离眼前的山水,一个人像一摊泥一样蜷缩在屋子里,既不想阅读,更不想动笔的时候,我的思绪就进入了混沌的,没有羁绊的,逍遥自在的飞腾状态。此时,我根本无法理清线索,找出这种混乱情景下的主人和事例,它们迅速转换,简直比电影中镜头的切换还要快,如光一样,我不能捕捉,不能归纳,不能剖析,脑中被乱刀猛扎似的疼痛,之后,却是依稀的记忆之痕。我疑心这种无序状态挤出的东西就是诗。我们见得太多的理性味十足、教化劲十足、无病呻吟十足的诗,也听得太多关于诗歌创作技巧的理论,似乎一切都在井然中有序地存在。结构需要严谨,思路要清晰,思绪格调要高,要有哲理……我也常翻阅我们那些自以为品位与品味读极高的诗刊,但我很难看下去。你能忍受一家级别极高的诗歌刊物所刊发的作品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现象么?无序状态的出现,我困惑不已。我产生了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的念头,那儿陌生,荒凉,甚至拉下的大便也不生蛆,人也不多,却万般驯良大气……让我重新做一回自己和你的过去生活的观众,做一回除了自己就不再有他人他事的浪人。我会无所顾忌地在水边痛哭,在一座山上引颈高呼,在一块绿阴如盖的树林里和一个优美的人儿做爱,在旷野上如秋树一样脱光衣服为精赤的生命舞蹈,在夜壶里种上庄稼,在风里纵火烧尽漫山的野草,在黎明时分开始睡眠,在野兽的交欢中思考爱情,在女人的乳头上挂上叮叮的风铃……这样,眼下颤动着我魂魄的马边河远了,清纯的老茶树远了,哇哇大哭的大鲵(俗称娃娃鱼)远了,口弦和口弦流出的月光远了,你也远了,啊,昔日的一切都远了,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人认识我,在意我,关心我,和我一块儿抽烟,一起侃大山,一同在水中洁净自己的身子,一起为壮丽的古道黄昏而惊呼。我的存在于人无益,于人无损。如果可能,让我如一个囚犯一样被置于空无一人的大漠或者海滩或者原始森林或者一块幽暗得只听见水滴和壁虫叫的墓穴里……我不再为喜爱的球队的失败而流下泪水,不再看见几千万的中奖额而将目光停留片刻,不再为一些虚情假意的报道而摇头,不在为一些可有可无的人浪费精力和时间,不再为俗不可耐的电视节目而影响一夜的好心情,也不再看那些为蝇头小利而争吵不休的画面,不再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忧心忡忡……如果能到旖旎的海南,到鹿回头的地方去看看,看看真正的海阔天空,让心胸真正地开阔亮堂起来,那该多好啊!如果能到巴黎,来到那个被称着世界的首都的巴黎,登上已成唯美的艾菲尔铁塔上,眺望服饰之都的色彩,闻闻它的香水,再到凯旋门照一张开怀大笑的照片,在塞纳河畔寻找爱人,在香榭里大街旁边喝一杯咖啡,在卢浮宫里领受艺术的真谛,历史的训诫……那里的浪漫,也许才使我觉得不虚此行。你也一定知道魔幻现实主义笔下的南美大陆,哦,对了,还是我告诉你的,是这样吗?我随时都在想像那里的一切,梦想到印加文化的肚子里大睡一觉,在世界上最大的热带雨林中去领教亚马逊的残忍、孤独、传说和永远的谜,在我梦里浮着的她的卡拉马拉大球场、她的足球,她的贝利,她的桑巴,她让世界上其他国家的足球相形见绌的美的艺术,让我的双肩扑满狂热的金屑,使被战争、饥荒和忘怀折磨而冷却的热情再次烈焰熊熊。金色的阳光,金色的沙滩,金色的贝壳,金色的梦一样唱起歌来,我将是这些欢乐的指挥者,在那里,我将比在这里更加快乐!但我不能去冰原茫茫的南极和北极,我不指望南极的企鹅和北极的熊仔,臃肿的海狮和枯瘦的化石赋予我灵感。我不是科学者和探险家。我曾经是时间的背离者,但我也不去那里,阿鲁耶达,因为我怕冷。既然热带温带的心魂已经够冷的了,我为什么还要到那些地方加倍地受罪呢?啊,我血压偏低,我的欲火燃点很高。我也只为你燃烧。啊,我们这些凡胎所生的人啊!啊,从荒无人烟的地方,又过渡到了梦也眷恋的地方,我不心旌摇荡呢?啊,我们这自相矛盾,被它压迫得苦不堪言又自得其乐的凡夫俗子啊!你需要一个家吗?可是现在我还不能给你。如果你需要,我又是你的什么?命中注定似乎我们就没有家的,因而我们就不必企望归航,企望追上漂泊的魂,也许,我们也不会凄凄恻恻地念叨有家难回或无家可归。家,也许是最自由的。“家”的本义是屋檐下的猪,胡适先生解释说的。我教古代汉语时,也是这样在课堂上讲的。猪在它们的圈子里,有食就吃,没了就睡,拉撒也随意,还有什么比猪在自己的“家”中更自由的呢?人不也是这样的吗?这种自由是没有任何掩饰的,没有做作,没有迁就,没有拘谨,也没有令人作呕的脸色。你可以脱光了所有遮羞物在屋中疯狂,你可以将一切打碎,可以将厨房弄得一塌糊涂,你也可以让蓬荜生辉,窗明几净。只要你快活,你可以几月不打扫清洁,在厚厚的尘埃里像一条蚯蚓一样生活;你可以哭泣,可以纵情歌唱,可以在床上锻炼身体,可以在阳台上撒尿,可以将一块烂果皮砸在楼下行人的头上而自己躲在一边偷着乐,也可以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把一个喝得白眼如鱼雷的妹妹带回家……一切由你做主,你就是“家”的君王,意志的上帝。在民间,那俗语说得真好:“金窝银窝,都比不过自己的狗窝!”生命悲欢的蜗居,寄存了人的多少情节和可怜的寂寞。那里因封闭而平安,因狭窄而温暖,因自由而孤独。但是,没有家呢?我说的是那种连一点儿希望都不留的人,不是那种没有家却时时盼着有家的人,那,又该如何呢?心上没有家的感觉,也就没有家存在的可能,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那家就没有任何意义。啊,有家的自由与无家的自由,哪一个更自由?家是一种负荷,一种压力,一种被庇护着的孱弱,使灵魂越来越愚钝,使空间狭窄得只能装下婚姻,理想失去了锋芒,快乐是囚犯似的快乐,使交往隔了音讯,使梦再也无法飞起来,即使飞出去了,多半也会摔倒在铁一样的水泥路上,悄然死去。我也许就是一个命中注定不能驻守在家中的人。属于我的,是不敢停滞的流浪,苍天,厚土,海洋,沙漠,森林,野山,寒水……这一片在灵魂疲倦时供我休憩的乐园。我的幻想是这样,最后也必是这样。阿鲁耶达,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个赤身裸魂和忠于爱情的我,我将从未被世俗玷污过的爱给你,除此以外,你不会得到什么了。也许这已经足够,我从你那里获得的也许是纤尘不染的仁义,之后,我再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切莫为世俗的喋喋不休而烦恼,如果你忍受够了,想想我,念念我的名字,翻开我的作品,它们会像上帝赋予人类美德一样给你乐趣。切莫在没有家的时候唱起“这条回去的路不好走”的歌。一个人,一个人地活着,看天看地,说冷说热,去东望西,都要好好地走,好好活。如果在孤苦无助的时候,想想我,念念我的名字,翻开我的留影,它们会想上帝赋予人类美德一样给你温柔。如果我已不能使你如意,也不再使你感到爱的新奇与不可或缺的珍惜,那就请你再想想我、念过我的名字之后,抛开我们在世俗中所完成的一切,投身到你新的爱之河里去吧。我百般渴求我对美的权利如鲜花开满一座座废墟,太阳在秋天的脊背上闪耀无边的喜悦,明月在夏天的胸上小睡片刻。我的幻觉是让这个诡秘的星球成为我的心脏,我侧耳倾听,它不再是泵式的跳动而是血液在欢快地流淌。我爱芸芸众生之美,但我绝不做一个无条件的博爱者。
八
恪守着自由的动物,活跃在生命的草场和旷野的生灵,它们给予我们无穷的乐趣,它们的双眼——潜意识语言中的透明,镇静和生机勃勃的象形文字,又使我们几近失聪的耳朵听到了生命律动的绝响。让我们在它们天然的情趣和自由中放下猎枪,忘掉珍馐佳肴,把残忍和血腥锁进坟墓,通过坟墓接受上帝的审判。在一个叫生态平衡的东西面前,人类显得那样凶残、近视和盲目。大山昂着秃顶的头颅在诅咒,草原袒露历历瘦骨的胸膛在抽泣,森林华丽的衣衫被人类扒光,飞鸟如它们的羽毛一样缓缓飘落,而人类的大腹便便还有空间……当自作聪明的人类的灵性退化,退化到连野兽也不如的时候,人类拿什么去喂养良知尽失的后人?对大自然犯罪,就是在大自然日益干瘪的胸腹上挖掘了人类的坟墓。上帝闭上了眼睛,他惊惧得浑身颤抖!我们是模仿动物的动作而形成我们现在丰富的竞技体育运动的,宇宙里再也难以找到比绝大多数人更忘恩负义的了——人们向它们学到了本领,为它们那激情四溢的灵感而惊诧后,就向它们举起了刀枪。是啊,人类连自己的同类都要残杀,就别说没有高科技没有钞票没有假慈悲没有大套的理论的动物和它们的植被了。人类已经向大自然发过誓了……什么叫做誓言?就是披着羊皮、镶着金牙的谎言!冬天的晚餐上,一个富人口中大嚼着鲜美无比的红烧狗肉,怀中却搂着他花了千元的宠物——一只纯种的英国哈巴狗……我们在成长,皱纹在延伸,在深处镌刻,声音枯涩、沙哑、圆滑和清亮已成古物;我们在变迁,越来越缺少激越,失去了淡雅幽然的乐趣,也失去好奇,连稍稍的关注也疲惫不堪。生命也许是一个没有恶意的玩笑,它让我们在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什么也不懂得,在风华正茂的年青时代领教爱情的青睐,在活力四射的中年时代备受生存的艰辛和坎坷,在我们体味了人生百味,真正懂得了人生的时候,我们已经骨肉松散,四体无力,头昏眼花,让我们好不甘心啊!人人都会老的,这是一个简单到极致的真理。爱情呢?爱情一旦成立,对岁月的处心积虑就出现了。通常的情形是,女人怕老,男人怕吵。一个在为自己的容貌作大限度的描绘、修葺,一个用浑厚的中音娓娓叙述爱的印象。一个会为自己脸上的一块雀斑或塌下去的鼻梁骨而唠唠叨叨,一个却在沉默中思绪翻涌。日子在一页一页的日历中被翻开、撕去,人生又走到了另一段旅程上。这时候的女人强烈怕老,男人呢?他怕吵!原来富于幻觉幻念的爱情已让位于严酷的现实。男人经常为养家而辛勤地劳作,他忍辱负重,忍饥挨饿,承受着作为一个男人内必须承受的艰辛;他极力开发他的智商,修炼他的才干,起早贪黑,把污水漂洗过的沧桑写在了脸上,把沉重的叹息鼓胀了的时间一点点换成尊严和财产。但他的焦虑、烦躁,因为他怕失去工作,失去他的女人和女子,失去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女人则不完全相同,她关注她已经有些不行了的脸蛋,花了大把钞票买来的化妆品维持着她奄奄一息的虚荣,她会为一条皱纹的出现而浪费一两个小时,会为眼球的变黄而流下泪水,为头发如不加护理就会失去光滑而唏嘘不已,她浑身的解数就是拯救她快开蔫了的花瓣的相貌,结果过量的化学成分却加速了皮肤的苍老,镜中的人像一块泥塑人一样失去了表情、活力,那张脸像被人狠狠踩过的秋叶一样,无滑无润。并且,她还要注意她的服饰,她日渐凸现的腰腹,挖空心思让它们再度窈窕起来。可这个天真的女人偏偏爱吃零食,嗜睡懒觉,她那贪吃的嘴和慵懒的心偷偷地把她的希望给吹掉了。所以,对一个男人,用首肯的目光他就明白了,也收了你的好心好意;对女人,你得耐心一点,语言尽量丰富多彩,夸张一点也行,你得百般赞美她还年青,还漂亮,肌肉还有弹性,看起来仍是一个黄花闺女般的。赞美女人,就像写一篇抒情散文,要把死的写成活的,要学会拟人方法,你不能像写小说那样,也不能像写诗一样,那又太玄,只抓住她哪怕老的心,女人就会激动万分。男人靠他的本事沉着地活着,女人靠她的虚荣活着。所以,对男人你不要问他的收入,对女人,万万不可问她的年龄,年龄实在是太过冰冷了。有一个例证:甲向乙询问他的入户推销是怎样成功的,甲说:“我每次敲开户主的门,当家庭主妇伸出脸和脑袋的时候,我就问:‘小姑娘,你妈妈在家吗?’”这是一则幽默,幽默的力量正是道出了本质。阿鲁耶达,振作起来吧,何苦无端忧虑呢?让我们在青春的欢乐里忘掉风烛残年,在风烛残年映照着我们佝偻的身子时忘掉美好的青春时光。青春是财富,年老也是啊!让我们把无用的忧伤留给远去的流水,把深情当作未来作为我们共赴黄泉的墓志铭吧,这些词句,连同永远年轻的灵魂,正是我们青春苦苦追寻的啊!
我们在春天失去的花朵,秋天必将以果实补偿;我们头上飘零的头发,生命必将回赠给我们智慧。
不要嘲笑别人的失恋,应该想想自己拥有的福祉,其实也是来之不易,充满了艰辛困苦,忍受无数失败的击打;绝望时,我们不也领受了他人的经验教训和关爱吗?倘若我们不能这样的话,灵魂被剥光的除了那可怜的人儿,还有我们的浅陋。失恋,并非是失去了爱,只是失去了幼稚、自私和狭窄的心胸,它以另外的意义成全了人,比如成熟、练达。失恋的人需要即刻找到另一个伴侣,当作他(她)隐私的发泄对象,借此填补失衡的心态。他们可能认为从此爱上诗歌,是那种倾诉心中万千柔蜜的情诗,当他们再也无法忍受那穿肠刺胆的语言时,他们就抹去昔日以游戏的方式戴在头上的光环,连同铺满灵魂的灰尘,生命瞬间就成了调侃。成熟是苍老的前奏,圆滑的替身,狡诈的卫士,虚荣的包装,伪善的潜台词。只有一种成熟最被人称道,那就是沉默。另外,成熟所具有的魅力的最高表达形式就是:极少犯错或不犯错。成熟使无数笨蛋钻了空子,占了便宜,获得了好名声,由此,我宁可永不成熟!矛盾啊,永恒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