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马边河里游泳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黑来曲批的彝族少年,前面我似乎提到过。从他面貌上来看,起初我以为他是一个汉人,长相乖巧清秀,反映机敏,口中话语不歇,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我在师大时告诉过你他的一些情况,你若记得,一定会惊疑一个小小的彝家少年是如何进入我的内心天地的,并且在一定程度上给了我极深的影响。这不足为奇,人与人之间只要有了真实,谁跟谁就有了感觉,这感觉肯定很美。仿佛上苍特意的安排,让我在犹豫之际选择了去小凉山区,无意间就撞到了马边河的怀里,让我和曲批在马边河里相识。我们的眼睛和情绪都在说:我们是朋友!是的,我们成了朋友,后来的生活事实证明了当时我的感觉真好。彝人看重朋友,倾心翻肚的,因而就真的爱了朋友,不像自以为是的汉族人,口中深情地唱着《友谊地久天长》,文章里也高格调地为友谊歌功颂德,骨子里对朋友却并不那么认真。如果朋友没有利用价值,感情就不值钱,友谊自然就夭折了。另一首歌中唱道:“朋友多了路好走!”初听是赞美朋友的,携提友情的,细细回味这个现实世界,那词儿实则上将朋友的价值与利用价值划了等号,至于从精神和心灵的角度互相关爱,就不是那回事了,至少是极其次要的。啊,朋友……曲批总是在我百无聊赖或在静听山风体味孤寂时微笑着出现在窗边赐予我微笑的生命。彝家的机灵如山鹿,良善若菩萨之子的少年,十二岁的心灵总惦记着一个瘦瘦的异乡人。他是马边河夏日里一粒剔透的波光,小凉山中缄默之际跃来的活泼的一抹亮丽。我的童年重映在他身上,日日反馈在我的惊喜里。“我若能重返十二岁,我所有的话将长生不老!”我对他说。他说:“我能像飞镖一样到二十一岁,我就拉着你无追赶太阳!”可我暂时不能调整我生命被岁月拉长的纤维,它们似乎已经布满这个感性的彝家孩子的骨殖。追赶太阳不是夸父绝对的个体劳动。曲批的梦里,也运动着这样的欲望和思想。不朽的童年,而今于我只是记忆,震痛了易朽的血肉,而于他正是沐浴阳光之贻、并要将太阳拿下来的无邪的消享,不朽的心事。他道:“死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到了那时候我们才能赶上太阳?”唉,肉体在物质意义上的结束,灵魂在精神演义中的皈依,我都无法以理性的纤维去捆缚我的小小友人,可对生命那梦幻般的过往与经验,生命各阶梯上的人,答案都是唯一?曲批在我寂寞时分如天神一般降临,我在忧伤的时候以人类基本的方式追赶岁月、追赶日头和追赶越来越稀薄的人情,如这马边河,异常孤独,又异常美丽。
夜晚如水墨浸渍宣纸一样渐渐入浓。白日里熟悉的那片枞树林像滚滚的黑色粘团,将马边河的波光滤成细屑的点点繁星缀入四周无隙的夜幕。在夜中潜移,已是习惯。因此,与其说是趁着消闲的时候出来与夜晚相溶,不如说是凭了夜的厚颜与繁星对峙,让心膛闪出点点的灵犀,或睿智,或超然,或童年那晶亮的感觉和轻轻的呼唤……伟大的山地,伟大的夜与小小的星辰,小小的我该如何辨析呢?爱所谓思绪,即使作了梦幻状的,在此时是不是与“伟大”一此的本义相同而非相似?泰戈尔的咏唱从河浪的深处传来:“繁星的韵律可以在教室里用图表来阐释,而繁星的诗歌只在心灵与心灵相晤的沉寂里,在光明与黑暗的交汇处。在那里,无限在有限的额头印下了它的亲吻;在那里,我们能够听到‘伟大的我’的旋律,在庄严的管风琴里,在无穷的簧管里,无限和谐地奏鸣着。”我感觉的深远,正是泰戈尔“伟大的我”的启导;我成为有限的生命个体,光明的短暂的对峙;我成为无限的生命共性,光明的房屋与庄严的和谐。那是怎样一个我呢?是融于自然与夜晚这一面相媾又像悖,还是与大自然的另一面保持爱的灿烂的智慧?那是怎样的又一个我在黑与白的交汇处那伟大的咏唱。“在夜晚的时候,歌声向我飘来,可是你已经不在我的身边,它找到了我成天寻找的词句。是啊,就在天黑那一瞬间的静寂里,这些词句颤成一片音乐,它们正如星星一般,在这时候开始光芒无穷的闪烁……”是的,无论你是现实的载体,还是超然的升越,都将在泰戈尔的吟咏中入骨地感到:夜晚面对星星闪烁,星星对着生命的白昼已去的孤独闪烁,而心灵却对心灵闪烁,正如寻觅爱情和困于艰辛的人儿,不在身旁,便以这嵌进心脏的、马边河一样的纯真对你的依恋闪烁。
我们解析着心灵、道德、精神,从而使我们在山山水水之中,承接着大自然高尚的礼遇时仍孜孜不倦地解析着爱情,就像暴烈的阳光将岩石焚毁,弥天的风雨将遥路吞噬,还有无比酣畅的睡眠被噩梦惊醒,还有一套名牌西装和昂贵婚纱使我们虚荣,同时失去自由。真的要等爱情死去、等冰川溶化、大地崩裂、草木凋零,我们才能成为我们自己?有时,我们认知的一切美丽,就像空中楼阁一样被光阴肢解。这也许是一个令人宽怀的结果,爱情不就因为极度的自私而享有尊严和珍贵的吗?它不就因为多疑、顽劣、心胸狭窄、目光有毒、满嘴谎言、心地残忍而显得异常动人吗?它不就因为爱做白日梦,苛求别人却不愿意对别人负责而打扮得多么真实吗?相当多的人是这样看待爱情的。当他们身陷沉渣四浮、污染严重的爱河时,也那么不经意地进入了自己的认知之中。爱情是一种光芒,光度极佳,有时又极低,它使人们炫目,头晕,真正的面目怎么也不肯出现。但我们仍然渴望爱情。无论如何,我们就是舍弃一切,也无法舍弃爱情,无论有时它是多么肮脏、下流。有的是乞讨来的,有的是用钱财买来的,有的是用它们的手捏合而成的,有的是极其勉强凑合在一起的,有的是顺手牵羊弄来的,有的是抢来的盗来的,有的是无意中捡到的……我们都愿意庇护爱情,检验肉体的能力,发泄肉体的能量,从而证明精神的不可或缺大都是因为肉体的作用。无论男人喜新,女人恋旧,无论人们在经历了万千痛楚之后对爱情持有多少好恶,我们都能在某些时辰为爱情负责:保养好我们的身体,注意我们的仪表、修养,尽量多地赚钱,把它们放在女人的口袋里。啊,尊重爱人,把她们当着心脏,因此我们似乎就高尚起来,务实起来,可爱起来。爱情使人年青,但这年青不是永恒,它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多像一个隐喻,是心灵的感应,一个人心不老,总会获得爱情的。不过,这种情形又存在多少呢?什么人有幸,如此有福?为什么人会倒转时间,重回年轻?在年老的时候忆念青春时光,人就真的老了!爱情同年轻一样,是短暂,是曾经,一生的大部分时光我们是在寻觅,等待,在发愣,在犯傻……
有一个问题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它都是事实:性及其行为是爱情的基础。性交作为认为伟大的运动之一,使人类繁衍发达,而人类自己却讳莫如深,明明自己的欲望来了,要快活一番,却偏偏说这是既伤风又败俗的。看来,人无一例外,都是软弱的,无耻的。我们不必否定,尤其是那种所谓道德,所谓维护爱情的纯洁,以为爱情只立足于精神的论调影响下的人,应该正视这一点,这样,才能正视我们的自身。对性的无知和抹杀,就是野蛮、愚蠢、和残暴。
某专科院校的学生告诉我,由于怕伤风化,将学生的思想道德误导,也担心在社会上影响不好,该校艺术系没被批准开设人体课。人体??如果一个人连人体也不明白是一种美,那他不是行尸走肉,又是什么呢?道貌岸然者的肚子里能装什么?当一个伪君子也来谈论艺术,不是他阳痿,就是艺术阳痿。弱者的自负,可以用来作为某些人士的素描。将我们的人体关闭吧!难道我们真的比得过史前的人们?阿鲁耶达,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我,或者始终对我的偏执(你对我的高见啊)耿耿于怀?你曾气愤地说我喜欢用教导的口吻对你说话,包括写信。你对我的着装和发型,乃至我的性情能够似乎都没说的,那么有些表现,准确说,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些表象的东西,你怎么不能释怀呢?我不能使你做什么,你是独立的,阿鲁耶达,我们曾经那样强烈地渴望遗世独立,能够充分地挺立在我们的世界里,哪怕是在彼此的阴影里。现在想来,这些想法有些可爱又可笑。他人早已撇起了嘴。但,你却不能那它们看成幼稚,我们从未患过思想幼稚病、情绪紊乱症。我们所做的,现在正在做的,都是我们全力所为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些更让自己满意和珍贵的呢?还有谁能比我们做得更好?最近,我几乎忘记了写日记,记下我的愉悦,松散,懒惰,惬意,自在,和对你的思念。我快被这儿的一切研为“齑粉”了,我一日一日地融化,可能是物化,与这儿的人合二为“一”,也可能是更绝对意义上的精神,我不能像无聊又无奈甚至无知的情人们一样生活,我不能,也无法折中,我爱这儿的一切,所以我就动了真的,就这么一回事。
阿鲁耶达,这时节我通过忆念你的眼睛(它们永远也不会上锁的吧!如果不幸落了锁,钥匙在你手中,还是在我这里?)而懂得了黑夜、星辰、伤口和远方。心灵苦悲的人们,他们还肆无忌惮地嘲笑我们的爱情?他们在你的眼睛里连一粒沙都算不上,啊,我们的张望只能在前头,我不能左右斜视。离开你已有些日子了,现在,怀念你的眼睛,已经是我必然而又必需的习惯,是我在消沉时最好的良药。我在时空的遥距间,搜寻一切丰富、锃亮的又如黑暗一样的东西,在爱的身上,在你眸眼最深处,我的生活出现,永在,你已经替我保留了最好的结局。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我在云开月朗的长夜里唱给你的歌,在风中对你的呼唤,在雨中为你的祈祷,在珙桐花开时我坐在花蕊里吹响的木弦子,你都听见了吗?我听见了你的呓语,在华灯的背影里,在高楼的血管里,我听见你的一切言语,有如你表里如一的浑然天成的灵感;我所能听见的,即使在地球的另一面,在太空无极之外的无极处,你的灵感得到了一切。我的视觉依然清晰,我的迷途,你的昏眩,我们共同犯下的错误,有时候对生存的三心二意和指鹿为马的态度,都在犀利眸光的鞭挞下踏上了光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