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得让人舒坦,可又有什么用呢?芭蕉是什么象征?它们能否遮住心中的风雨,挡开迷雾,了却迷惘?它们能否烘托出孤单的人那一份怀想,从而导致爱与恨的升华、超逸和拯救?只是那层层叠叠的碧绿好像是永远,紧逼到人的骨子里去了。作为冷色调最惬意的绿,我明白了它所带给灵魂的那一点诗意,有着诗意,任何个人作为个体,包括我,也该知足了的。阿鲁耶达,我在小镇的集市上消磨着闲情,在意念的支使下转悠。啊我,我是生活轻轻的闲者?我为了谁又来到古朴的小镇?人头攒动,欢声笑语,漫天灰尘,像天上的阳光,脚畔的河水,树上一双亲昵的鸟儿,一群不知道自己命运如何却又无法或不愿意去思索的羊,一些精美独特的山货,一个彝人的月琴声……我同他们一样,此刻的无忧无虑,正是彼时的诗意纷呈。我在莽莽苍苍的山野毫无目的地、慢腾腾地行走,像一个精疲力竭仍然兴致盎然的流浪汉。要是有一把吉他该多美,我一路走来,一路随意地弹唱,唱着写给你的歌,把每条山路都唱成段段情肠,把每条溪流唱成生命淙淙流淌的血液,把每块石头唱得流出惊喜的眼泪,把每座山寨唱成爱的归宿,把每条幽谷唱成爱情的回音,把牛羊唱成天使或天使的伴侣,把绿叶唱成菩提,把敲门声唱成爱情的或友谊的降临,把每一粒果实唱成金色的无恙的心脏,把风唱成流浪者无家可归时的心愿,把蓝天唱成张望者的信仰,让雨水在我的歌声中进入内腑的干烈之中,让虫蛇富有情趣和唯美的风尚,让野兽在我的咏叹里友善仁慈,让死亡成为幸运的结果、幸福的甘美……我一路走来,一路弹唱,一路怀抱着对你的爱情,一路飘洒着青春的随和、岁月的创想、生命的清香。啊,我这是到了哪里啦?到哪里我才敢收拾脚步而在爱的温床上,月亮一样地睡去?我在深深的洞穴里一坐就是很长很长的时辰,思维在残壁幽垣之间来回。我坐着,像面壁修炼的高人那样,我于人世间强烈的欲望缓慢冷却下去。这些洞穴是谁的结局?谁曾在这里,又不留一点痕迹在这里?是上帝的洞房?阎王爷的包间?上帝不在了,阎爷也不屑来此观望,高人闲云野鹤般的影踪也成了风,那它们到底属于哪一个游手好闲之徒,哪一个业已混不出名堂的艺术家?此时,阿鲁耶达,它们属于我,属于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属于我灵魂的每一个机件,属于我灵感的每个组合,它们既属于思想,也属于情感。短暂的冷清之后,血液以更加迅捷的速度促使一种欲望无以遏制地诞生:我多想在此刻让我的灵肉进入你的肉体,没有思想,没有逻辑,没有道德,没有荣誉,只有两具年轻而饱含鲜亮和诗歌的肉体。大地不会发怒的,也不会嘲笑,也不会轻慢,它只有宽容地让我们在这里,生存在这里,进入爱情,进入生命。
二十多年来的生活积累告诫着我:人不是不敢拥有,而是无法拥有。即使拥有了,在某种程度上也只是身外之物了。是的,当我们拥有时,我们其实已经完全失去了。多少人在乞求他人替自己的生命安排秩序,寻找结果,而他们也将在某一天占据自己的心灵,并因心灵的复活而构成无边的想像和力量,冲破一切粗鄙之樊篱,成为灵秀与彻悟。生命之光照耀着我们的岁月;生命的意义如同它本身,是悟出来的。人可以失去一切,但万万不可失去时间。人可以上去亲人、朋友和恋人,却切切不可失去诚实、忠贞和善良。我的幸福,就是我始终行走在个性的路上,享受我自己的风光。
在我看来,贫穷得只剩下金钱并不需要贬斥,也不足为奇。金钱在一定范围内是可爱和可能的,尤其是在我们这个追逐物欲的时代。在精神上,其实每个人都是相当贫穷的。那些封建的、保守的、落后的、顽劣的、堕落的、虚荣的、伪善的、低级的人人事事,怎么说都不是高尚的。自吹高尚和高雅的人,即使他们物质上相当贫乏,他们的精神也一样的低劣。金钱的多寡不能评判精神的高低。实际的情形是:物质的贵族们是傻子,精神的“贵族”们是骗子。为金钱下跪吧,因为你别无选择,因为你若没有金钱的陪伴,你将更加孤独。孤独,有时候并不等于自己。
厚着脸皮在这个世界上“偷窃”别人东西的人太多了。
一切皆需要时间,不可投机取巧,不可坐等机会,不可只会怨天尤人。这样,机缘会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刻出现。人生的一切准备,都需要足够的热情,充沛的精力,敏锐的洞察力,聪慧的辨析力,坚韧的忍耐力和卓绝的创造力。
我们越挚爱的人事,就像美得让我们绝望的风景,还是远离一些为好,甚至我们作出悲剧性的决断:失去他们!一切都在无穷的失去中重来,重来……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在某个地点和时间里与我们共睹生命的芳华,在身边也好,远离我们也好,都是一番美不胜收的感觉。
马边河……
夜晚,充满了恍惚、迷离、纯粹和深不可测的秘密的夜晚,它时时出没,我也总不肯它与我失之交臂。我曾赋予它无尽的赞美、咏唱和惊叹,也曾给了它无数的责怨,就像它赐予我永不竭尽的灵犀和幽深。我曾在它高于一切的启示中永无悔恨地运用孤独和世界对话,就像在我的文字中拿出它的心脏给予我深远的思维。我曾舍弃一切物质的享受潜入它浑然天成的景致中去,让心灵落拓,精神洒脱,就像在遐思无限时它以黑暗的触须、光明的素手,轻轻碰动我的神经,我的忧郁。啊,夜晚,就让我们彼此失去的一切,在此刻汇集在一起……
我的每一缕情愫和思绪都变成了夜晚智慧的头发,同那些永恒的音符一般的繁星绾在一起。有时候,我开始了爱情的反思和悔恨,并立即写出一封情意缠绵的信来,仿佛这冷寂的夜晚就是旧年中的情人。后来,我苦恼着,犹豫着,我这是在捡拾垃圾么?在废品之中寻找生活,或者爱情的柴米油盐?我是在挖掘古墓,还是在重建废墟?我很快推翻了对旧事的依偎,将那些纸撕个粉碎。呃,对爱情的回忆,其苦涩是不是远远超过对爱情占有后的烦躁和期望?啊夜晚,你厚实的质地给人以嘲讽的方式去诠释生活并且能够谙悉哲学,从而获得快感。可人的智慧又怎能跳出你的掌心呢?人的阴谋与秘密又如何瞒得过你呢?人的善良与多情又怎能失去你的庇护呢?夜幕降临了,内心成为谁的替代?
有时候,一些早已淡泊和忘怀的人事以及一些偶然产生的思想,会极不客气地填补我们空绰绰的大脑,令我们亢奋,令我们浪漫,也令我们向往。那是一只母鸡对它腹下的鸡蛋的欢乐的领唱,像一个盲人对他用意念“看见”的异于常人的奇妙世界的来自内心的自信。啊,遗忘,有时候成为记录的记录,它们由另一类记忆组成。我开始翻阅他年的日记,病态一样要急切地找出尘封中的故人故事来,和我在这个无奈的时光里重新做一回情人。然而,我业已不是往昔生涯的观众和评论者了,我不能忍受那些记载的繁琐和无序。在幼稚的时代所打开的透明的窗扉,把早年生活的忧伤和磨难一笔勾销了。我之所以眷恋于往日情景中的人,那些亲切熟悉而今已经遥远的面容,那些曾经使我在子夜的徘徊中放弃不了的事,是因为现在我仍然有对那个时代的忧郁与回顾。我这样毫无遮盖的赤裸着和它们默默相视,握住一双已经不再柔软的手。往昔,有了陈酒的醇香,卡片的图案,一支老歌低沉沙哑的旋律的往昔,你只有失落自己才能成为心手相携的证据。你也只有抓住永不泯灭的真实,还有一些意识的文字,你才能在此刻同彼时的我交谈。啊,我那五月天一样金光四溅的高中生活,我曾在土地的丰收里失去了一个恋人。梧桐还在那扇破旧的窗边,和哪一个后来的人交颈?还有谁在校外的荒路上,把我的脚印拾起,存放在记忆寂静的角落?谁还在唱起我教的歌啊,和着一些老了的相片默默哭泣?我在一片芦苇的夏天找不到一个人,我只看见凤凰花开,开在了今天的尘埃中。我那登上高山,在高处不胜凄寒的大学生活,我的所得与所失都萎悴在夹竹桃和海棠的荣枯之中。我和几个人在林中的嬉戏,在柳堤的优游漫步,啊,那个我苦心爱过的人,还记得躺在我身边的情形,就像秋天和我坐在一起?让我因为成熟失去了爱情,狮子山的桃花有如开在一座废墟上面。啊,我的大学生活不就是一座已经长不出野草,连一点鸟粪也没有的废墟吗?啊,我开始进入日记的时空,我的头发依旧飘飘,我的躯体在时空的黑洞里自在地穿行,我打算这样重新回去?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并不证明日月的心思已经老化。相反,遵守旧日得失的教训如同尊敬青春的所有过错一样,我因为年轻而使意志永不颓废。
别在我面前练达地看待一切,我们可能需要经验,一些教训,但我们更需要直率的思想和一些单纯的缺点。
别出卖你的天性,真的,它是你的,不能跟着别人走路和说话。黎明坐在黑夜的门槛上……黑夜站在它的情妇——月光的面前……黄昏匍匐在榕树的足下……
在一小块白杨树和洋槐树拥成的村子里,我并不结实的足音告诉我:这块由朽腐、苔藓、乱石组成的土地像铺了一层霜,脆裂的可能使我的一切意识小心异常。还是仲夏季节,杨树叶金黄的表层下面曲卷的经脉已经像秋天的尸体一样横放在冬天的冰床上。我像森林的抒情手希施金一样,为一片叶或者更多的叶的概括或抽象作了最直观的认知。我知道油画的质感所传达的魔力,我更知道色彩有时比单纯的力量更具有力度。树叶是为了放弃才远离树枝,告别母体,从而获得自由(那种没有羁绊的自由,只有风才能做到的,那是无穷的诱惑!)的,尽管在此刻生命已经无情地结束。落叶无归宿!人亦如此!自由,展示出它成为皈依的反叛的犀利。
我又看见一个彝族老妇人,一尊石雕般坐在山头的石头上。她白蜡般的肤色掩盖不了浮肿的岁月,并不洁净的皱纹紧紧地缠着无数修辞也难以企及的表情。她的头发,一丛荒草,她也许也要随着它们一样去的……仅仅是一个彝族老妇人,一个从未用现代文明涂脂抹粉、从未在红灯绿酒中沦落风尘,从未把青春当作招牌挥霍自尊,从未把肉体和灵魂完全融合在一起,从未虚无地把肤浅的玩笑当作幸福,从未远离大山,也从未抖搂女性弱点的彝族老妇人。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黛青色的远山,悠然而庄严……刹那间,我明白了什么是与世隔绝,什么是无助的寂寞,什么是无心的忧郁,什么是沉默的一生,什么是被人遗忘的空茫,什么是老年和老年光景。什么是微如泥尘的生命……
啊,马边河……
我躺在河水的额头上,为思想的光辉而放纵地漂流……我栖在大山的睫毛下,为仁慈的注目而放纵地流泪……梦在片段的续接中抽搐,它因无法真正开口说话和进入真正的故事结构而抽搐。时间无形,也无心,因而就没有消亡,也没有挽救;它是人类的一种错觉,在没有具体可感的东西面前,它最大的可能是一种极端的沉默的亲切与对流徙事物的恐惧。黑暗在这里,光明也在这里,时间无处不在,却似乎又在别处。人们总是不厌起烦地歌唱,是因为人类的声音是哑的。可以这样说,人类并没有学会真正的歌唱。我们说完了吗?还有什么遗漏的?我们所说的都是真话吗?我们还能这样说多久呢?请看,死亡时生命张大了嘴,不再迫使自己把谎言当着永诀的告别辞和墓志铭。生命有多少话还要说呢?可是,此刻的生命已经没了力气,也没了声音。
月亮在舞蹈,那太阳在做什么呢?为了那失去的轨道,或失去平衡的光线,为一颗星辰击落的灵魂,或注视着永不圣洁的死亡,为了一段河流切入内脏时的疼痛,或流动着的精神的原动力,为了一根白发的末梢滤出的丑陋的真实和美丽的谎言,或磨砺出针刺的晶亮液体,为了面纱重掩的老年的悲悯,或戒指切断的一根指头和脂粉撕裂的一张形容,为了重新获得的黑色诗歌在十字架上起飞,或者再度失去的金色的自恋,为了写到雪时不再产生洁白的苦痛和洁白的煤在五千米深处的呻吟,或触及到腊梅就要吐出一口气的暗香,为了在一场屈辱后能够在月光下清理梦想,或者看穿了诡秘的相聚时的一切韬略而静止下去,静止下去,静止下去……为了在路上,为了在太阳背上的跋涉,为了在启程时的无辜。我写下了这些文字,不为悼念那些消失在意念的伟美和渺小之间的文字,也不为一场悲痛所压磨下的羸弱的呼叫……阿鲁耶达,我也不确切地明白我如此随心所欲的记叙是出于“听见”“嗅着”“品尝着”还是“理喻着”的,心灵的不安分,造成了这样那样的表白形式,我的兴趣也许是久长的,也许就在此时结束,一些简单的直觉在生命里不可捉摸,而一切繁杂的思想却因生命的寂寞成为可能。我们是落叶与时间的关系的宠儿,还是被遗弃者?我们是一粒种子,跌落在石头上也能发芽?
阿鲁耶达,你爱我吗?你在哪里?天快亮了,我们即将终止我们苦苦经营的这一回灵魂的旅程;结束了,而路却还未形成……
多年以后,我还在这里——万象的内心,成为时间的象征,记载着、记载着注定也要被遗忘的灵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