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的地点选在小镇往西,即马边河流向县城方向二三里的一个水湾处。夜里刚下过雨,河中涨了水,前日蓝得让人不忍下水的小河变得浑浊不堪。但在涨水时节下水钓竿儿鳅和黄辣丁等美味的鱼正是时候。竿儿鳅是泥鳅的一种,体形较喂养的泥鳅长、瘦,颜色是褐中带黄。黄辣丁更是水中美物,味道鲜美,金沙江、岷江两岸城镇的饭馆中大都有黄辣丁一菜,以此招揽生意。马边河起源于旅游价值不逊于峨眉山的大风顶,自然资源丰富。这儿除了闻名于世的大熊猫、珙桐外,就是大鲵了。大鲵又名娃娃鱼,是国家级保护动物,自然不得捕杀。我没那福,尝不到娃娃鱼的肉骨,也没那眼福耳福,到得马边河这么久了,却没听到那奇特如幼婴哭叫的声音,更别说见它们的真身了。朋友中有吃过的,那得意之色让人羡慕。吃不成娃娃鱼,吃竿儿鳅,黄辣丁也成,活水鱼怎么说都比水塘中的鱼味美,少了泥腥味,肉质细嫩,市场上叫价也颇高的。鱼饵是蚯蚓、包谷团、面粉团。太阳偏斜时,曲批、罗叶、木曲等几个学生叫上我出发了,那神气不亚于去看大熊猫。一路上他们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述怎么甩线等技巧。很简单,他们的钓鱼方式远没有我在城郊看到的钓鱼协会的老者老妈那么复杂,连鱼竿都很普通。罗叶那鱼竿是一根竹竿,一点儿弹性也没有,但他说往往能钓上鱼来。他们在每根线上拴上十几条鱼钩,从线的中间开始,一直用短塑料线结到鱼线顶端,然后拴一块石头。是,不拴石块就沉不下去,最后装上鱼饵,扔进河中,捡一块大石头将鱼竿稳住了,人可歇息或玩耍去,半小时一小时后只管收竿就定了,每次总有鱼上钩。我相信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有鱼虾的存在,可我难以相信在如此湍急的河中鱼们还能咬钩。我知道鱼在水中,无论流动或静止的,就像人在陆地上一样自在逍遥,在逆水中也行游自如,但要让它们看见鱼食,那样轻松地啜一口,我还是不大相信。想来,还是自己没钓过鱼的缘故,爱钓鱼的人才不会想这么多,他们心中“唯鱼之念”,鱼就上来了。乖乖,还挣扎呢,曲批就像汉人在跳扭屁股舞。他们兴奋得很,像一只只即将成年、要在森林草原上奋蹄奔驰、而眼见新鲜陌生的一切而激动不安的幼鹿。我也很激动,恍若已是满载而归,但我明白我的心情与他们不完全一样。我的兴奋在于钓鱼的过程。后来钓鱼的时候多了,虽是多在池塘网箱中钓鱼,感到吃鱼并不全然让人快活,最快活的是鱼咬钩上钩那一刻,你元帅一般镇定自若地把持着弹性极佳的鱼竿,听凭鱼在水中牵了线四处狂奔,鱼竿的颤动像电流一样进入你的心脏,心脏将这电流回送给大脑,大脑再次指挥你的双手,让你在平静的掩饰中体会内心的狂喜。这种感觉极美,你的心尖子都在抖,所有的意念都被鱼叼着,随它在水波中奔来窜去,鱼越是挣扎,你的激动就增加一分。等鱼累了,乏力,挣扎的劲头明显弱下去了,它要喘口气,要想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不就是贪嘴了吧,怎么嘴巴让铁钩给挂住了呢?这么疼,这么烦,即使用关了劲还是被钩住。这时,你手腕一抖,竿儿优美而有力地往上一弹,一条银色的鱼就悬在了空中,银光四溅。鱼在猝不及防中飞到了空中,自然狂舞不已,我体会到了它飞起来的快感,咬住鱼线咒骂或叹息的模样,你可以让它在空气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像曳光弹,越过空中粒子,击败了人们的视线,一个轻蹦,肘部一松,它就落在了绿绿的草丛间,仍不甘心地蹦着,让你的肌肉收缩,伸直,弯曲,使出在水中挣扎的力量,看能不能逃脱鱼钩,回到家中去。钩最终是脱了,但它娇小优美的身段在你的啧啧声中进入你的掌中,你立即闻到了一股新鲜的腥味,掌心立即有了一种令年舒坦的滑腻,你像握住一个极舒坦美丽的心事,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拥有的快乐、惬意,握住了享受佳肴的满足,然后轻轻地把它当进鱼篓,或小桶或网中,看它在网中又是一阵忙乱的挣扎、乱窜,看它欲冲出网去的决心和努力。它们很快又化成你的快活,让你又装上一个鱼饵,摆好姿态,挥展左右臂膀,右臂将鱼竿一弹,鱼线在力度、角度都准确到位的情况下,被甩到水中,你又一次难以言表的欲望也下去了,等待着另一条贪嘴的鱼口唇相接......难怪人们对这行当乐此不疲。那些钓鱼大赛,专门成立的钓鱼协会,除了贪口福之外,就是对这份心醉的感觉的万般神往了。
一个人曾经问我:“一个人在水中要多久才会死去呢?”我想也没想地答道:“你问鱼去吧。”鱼得水便活,人入水多半被淹死,这恐怕是一种天意的安排,天意的报复。谁叫人类要把鱼弄出它们的生存之地呢?你什么时候见过或听说过鱼蜂拥上岸,把岸上赤身裸体的男女拖进水中,玩弄,然后让它们大口大口地吞水而死去的?啊,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还是专心钓鱼吧,阿鲁耶达,瞧瞧我们这些人类的秉性吧,真有意思。
到了预定地点,大家便各自快活起来。由于上鱼饵、扎石块并不难,我便自个在一旁找了好位置,将面粉块、玉米块捏成指尖大小,糊在十根钓钩上。水依然湍急,发出很大的声响,泡沫翻卷着,立即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吞下。我问有没有较为平缓的河湾,他们说就这样好的,这里虽然水流急,但深,也好钓鱼的。
第一次钓鱼,怎么说都是很亢奋的。现在想来,那些业已钓鱼成精的人,不急不忙,一脸祥和的微笑,就像他们常常选定的幽蓝的湖泊一样。有人把他们这神态造型说成是智者的神态,是深谙其中妙意的,但我想他们的内心却一定不会平静。后来钓鱼的次数多了,我更认定那种稳定自若的模样并非就代表了内心,那种“唯鱼之念”正搅得心潮起伏,虽然是享受,却因希望的存在而使心灵活跃相当得可以的了。曲批简单地告诉了我甩线出去十的姿态,然后说右手的弹拨很重要,如若用力不当,线甩不出去,或甩得过分而使线纠缠在一起,相当麻烦。扔鱼线出去的姿态是美的,我想起高尔夫球手的击球动作,大师的表情以及他们那优美至极的身形,真是无懈可击。而钓鱼的内行也常说,凭那甩线的动作就能判断出此人钓鱼的水平。这不假,熟练的动作本身就意味着对某些活动或运动的自信。当然,姜太公老先生的自信、夸张、乖戾又另当别论。曲批和另外几个小朋友已经将钩线抛入了河中,然后将鱼竿固定在一块石头下面。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最原始最古老的钓鱼方式,鱼竿都是竹子做成的,虽是买来的,但比起城市中人的金属或碳质鱼竿,不知相差多远。鱼竿固定后,他们径直到一旁玩去,估计时辰到了,才来取,钩上多多少少都有收获的。我叫了声:“看着,罗某钓龙王爷啦!”右手臂一扬,左手指将拈着的渔线一放,不料脚下一滑,我人仰马翻地栽倒在河中,手中还捏着鱼竿。到了水中,我只得放弃鱼竿。我水性应该是不错,几番挣扎,就回到了岸上。倒是岸上的小朋友笑得前仰后合。回到下水处一查,原来我甩竿时一脚踩到了一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上,石头是圆的,我就栽下河中去了。有了这段小小的插曲,气氛更加活泼热烈。但时间已迟,没多久暮色就从山上滑了下来。天黑下来时,我说该回去了。不料他们已带了油盐,说就在上边不远处一块巨石下面过夜。据说那巨石下的凹处是河水长期剧烈的冲刷形成的,可供七八个人野宿。我想,这法子不错,很浪漫的。我说若是带上被子、蚊帐就更妙了,河边潮湿,水草多,蚊虫肯定不少,他们说就在坎下过夜,有了被子蚊帐就没那味道了。想来也是,大凡所有的浪漫都是对物质世界的赤裸裸的挑战,是一种热胀了的讥刺。火堆升起来了,红红的在我们的心上跳跃。河对岸公路上偶尔有车辆过往,车灯刹那将河两岸映照得如铺了银片,小伙伴们这时边跳起来,齐声吆喝,幼稚而尖利清脆的声音从对面山崖上弹回来,又被挡回去。如此这般反复,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尾音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之中。这样的聆听太美,声音的来返往复,平添了人的某种意趣、幽思,就有了感动。我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呼叫狂吼,我一次又一次地倾听那被山崖山壁来回传送的混沌初开时一样的声音,那越来越弱的声音简直就是一首诗,一首沉入心底的乐曲。直到他们嗓子沙哑了,我才罢休。我想起了在师大合唱团表演过的那首著名的曲子《回声》,当初训练时,尽管音拿得准,节奏没问题,指挥的要求也都达到了,但就是缺少那么一样东西——味儿!少了韵味,唱歌便成了单纯的技巧,音乐就缺乏强烈的表现力。指挥一次次地向我们讲解,我们也努力地,正确地,甚至是有些玩命地发音,力求从“4”音和“7”音中唱出“回声”的感应。虽然后来在比赛和表演中都获得好评,但从指挥、伴奏到我们,都觉得少了味儿。今天晚上,我终于找到了它,万千声韵最美妙动人的声线被山野过滤,筛沥,最后成为我们苦苦追求的韵致——真正的回声。演唱中我们的心灵是浮躁的,回声的唱腔是伪装的,“它发出笑声,瞧多么有趣!啊,别出声,请你唱一支歌曲”的歌词我们仅仅从字面意义进行了剖解,而在今夜,我才明白,只有宁静,超凡脱俗的宁静,你才能用“心”去演唱那种声音,那种声音是一种从灵魂的两翼之间传出来的感觉,这感觉也是繁星的光漏下来的,清丽、怡美、静谧、宽广……
夏日的夜晚往更深处溺下去,潮湿被阵阵河风挟带着的诗意取代,我听到了露水从树叶上滴下来撞碎在石头上的声音,我也听到河畔那无边的咏唱,无拘无束的感受被夜色的单一控制,我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血的热度使我们屏声静息。夜色是多么的简单,它充满了某中神秘的气息,使我们在白昼时繁复紊乱的心机安静下来,单纯起来,也润滑起来。夜是我们知觉湖混沌时候都会呈现出来的秘密,我们瞪大了眼睛,调动了大脑敏锐的神经,连我们的耳朵、鼻孔、甚至每根头发都陶醉在这些秘密的调拌之中。人类知道什么夜晚呢?它难道仅仅是黑暗、睡眠、罪恶和情人吗?可又有谁真正彻悟了夜晚,得知那是人类最乐意获得快感,想像力和活力都极其充沛的时候,而且不仅仅是梦?……
我们就这样坐到了夜的尾声。天空在东边的山顶上吐白的时候,黎明的翅羽抚在我们的脸上。黎明来了,我却因为黎明而懊恼不已。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