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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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雨霖铃(六) (1)

靠着高高垛起的被子枕手斜坐在床上,拿起火钳轻轻拨旺炉中的炭火。

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喝多了,眯起眼睛,房间的一切在烛光下模糊起来,剥蚀成淡淡光斑,舒缓地流动。伸出手,手指掠过那些道光流的脉络,也变得不真切。

四周悄然无声,我透过那些似幻似真的斑斓脉流静静凝视自己手指,一刹那恍如隔世。

在做什么?挽留时间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不经意的举动竟是如此幼稚可笑。

流光霏霏,又怎是单凭只手就可以阻断和挽留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想起这样一句话, 孔圣面对滔滔东逝的长江时曾说的,寂寞而无力,犹如在历史的秋风中簌簌的残叶。

十年前我去江陵的时候,曾想起相同的句子。

远赴江陵,为了给一位多情女子送封家书……

十年……白驹过隙一般,面对这种时光流逝的速度时常让我恐惧。

那么短的一瞬,若不记住从前,又要如何相信自己曾经活过?

一位故人说,怀旧是一种苍老的疾病。

如今,许多事情睡过一觉第二天便记不得,却唯独对那许多年前的事情了然如新。

开始老了么?

哀莫大于心死,幸莫大于心死。我笑。

信手拈来床边茶几上的算盘,索然无趣地摩玩。

耳边又响起那首凄婉苍凉的《东风破》:

一盏离愁,孤单窗前自鬓头。奄奄门后,人未走。月圆寂寞,旧地重游。夜半清醒泪,烛火空留。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君去后,酒暖思谁瘦。水向东流,三春如梦向谁偷?花开却错,谁家琵琶东风破。岁月流离,不解时候,仍记总角幼。琴幽幽,人幽幽。琵琶一曲东风破,枫染红尘谁看透?篱笆古道曾走,荒烟漫草年头,分飞后……

曲调中掩映出两张有着不同眼神的相似面孔,又遥遥飘散。

刘婧然抑或是薛若琳……两段无法成就的姻缘……

春秋十年又十年的轮回,将那款不能圆满的深情化作我心中无法超脱的魔障。

掌柜睡否?门扉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我正了正衣襟,起身开门。

霖站在门外,手执一只小小的酒瓶。

深夜无眠,想与先生把酒长谈,不知是否扰了先生清梦。

哪里,道长有此美意,在下却之不恭。

我闪身,将她让进屋中。

她轻趋莲步,在桌前的绣墩上撩襟坐定,将那酒瓶放在桌上。

贫道也有一瓶美酒,为修道前所酿,敬请先生亲尝。

她伸手拿过桌上的两只茶杯,排在面前,将衣袖抖下手腕露出白皙如瓷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青花瓷瓶的瓶塞拔下,然后斟酒。

温醇甜润的酒香在屋内暖热而干燥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酒瓶极为小巧,长不过一掌宽不过两指,瓶底最宽,向上逐渐减细,到瓶颈处收作最细,其上宽嘴广口,精巧而简约的式样。

瓶身是青花瓷质,釉色极为细腻,白玉一般的素胚上勾勒出笔锋由浓转淡的青花,堆团锦簇,轰华绚烂,一看便知是那种不可多得的成色。

瓶塞为陈香桃木,以蜜蜡留封。

这样的装瓶虽不适长久贮藏,也可保得陈年佳酿在车马辗转中酒香不泄,酒味不走。

不知是怎样的窖陈,可以令她如此这般地精心存封随身携带。

一瓶斟完,正好两茶杯,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先生请……

有劳道长。

我在她对面坐定,将茶杯端到嘴边。

浓浓的酒香透鼻而入,使得后心泛起一丝清玄幽幽的暖意,干净畅快的气息,单只是闻上去就令人陶然欲醉。

轻轻抿一小口,酒液顺着唇缝流入,甘甜清冽的味感透过牙齿,汹涌若潮水一般没过喉舌,直逼腑内。

如此熟悉的味道,却又比先前多了几分沉亘馥郁。

十年,岁月将那鲜肉与五谷的精华攒聚,积淀成如此绝世的佳酿。

好酒!

我叹道目光越过停在嘴前的手背偷偷望她一眼。

她手中早已酒去杯空。

烛火跳动,炉中的炭火发出清脆的暴鸣声。

她桃腮微鼓,用手背掩着朱唇,撑起脸看着我,目光酸涩凄楚,俨然一副颓醉之态。

先生可知孟德公当年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所赞之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轻声答道。正是道长先前所饮之酒。

那先生可知天下谁人最先酿酒?

太史公在《史记》中有载,似言酒始为夏人少康所造,可是这位杜康?

掌柜果然博贯古今啊。她将茶杯放到桌上,嫣然一笑。先生所言无误,太史公笔下的少康正是这位杜康。然谁为酿酒之祖一说,天下各执一辞,莫衷一是。《太平御览》中有言曰:仪狄始作酒醪,变五味。相信酒为仪狄所造的人也不在少数。贫道无心拿这二人酿酒的先后来量长较短,只是觉得这二人的命运都与酒息息相关却又截然不同,颇有几分趣味。

道长此话怎讲?

这二人一人因酒而荣一人因酒而辱,先生可愿听听这其中的故事?

愿闻其详。我饶有兴趣地竖起耳朵。

夏朝自禹而立,帝位传至第四代太康而被外戚穷氏篡权,是谓太康失国。后帝相之子少康诛灭穷氏夺回王位,史称少康中兴。失国到中兴,之间的许多曲折无从查考,因而不得其详。然史载少康为人博学敏思,勤于政事,一生多有作为。能得虞思相助而复国,其中少不了他所酿之酒的一份功劳,先生是否认同?

这……太史公在《史记》中虽没将酿酒与复国之事详分个先后因果,但道长之言也不无道理,少康应该可算是因酒而荣。我拍手大笑,不禁暗暗惊叹起眼前这位正值花信年华之女的才识。

而这仪狄,刘向所著《战国策·魏策》中有载: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自此,禹绝旨酒而疏仪狄。仪狄本是一番美意,却反因此蒙羞,为王者所厌,算不算得上因酒而辱?

有理有据,道长才识见地,卓尔不群,非一般墨客能及。

我望着她,咄一口杯中的酒酿含在嘴中细细咂摸,然后慢慢吞下。

烛火摇曳,那张熟悉的面孔再次浮现,与眼前女子的样貌叠加在一起,忽近忽远,周遭的一切亦呈现出迷幻不真切的色彩。

索性将杯中的酒饮尽,把茶杯放在桌上。

许多事情,并非尽力便能如愿,世间怎有公平可言?她苦笑一声,轻轻叹道。

我有些迷醉,不住翻扣着手中空空的茶杯。

仪狄有心成酿,酒却不能成就其身。杜康本无意造酒,却既兴酒业又成霸业。造化如此,何需嗟叹?道长方外之人,不该有此感慨。

话一出口,心中便萌生一丝悔意。

难道自己真的已经将这凡尘俗世看得通透了么?

是否真如语气中的那般空灵豁达、了无牵挂?

或许,只是因为我喝醉了。

那酒的味道,我一直都没有忘记的,鬼魅一般的清冽甘甜,如妖如魔,可以让量浅之人一醉数日的味道。

当年,我曾连饮数杯而不醉,如今却抵不住这一杯的酒力。

十年的光阴,增长了这酒的劲道,也消磨了我的酒量。

这酒,先生品来如何?她支着头,学我的样子轻轻振指,弹得那青花瓷质的酒瓶叮叮作响。

是为不可多得的好酒!我故作敷衍地答道。

既是好酒,先生为何不问此酒何名、得来何处?莫不是不想再喝?

道长多虑,在下只是……我努力整理着混乱的思维,思考着如何将这话搪塞过去!

休要道长、道长的唤我,你分明知我是谁!若十年前你真的不曾见我,又怎会诵出我当年酒醉时所吟的辞句?若你不曾喝过这醉生梦死,又怎会品得如此陶醉却不问此酒何名?我做错何事?使得你这般藏头露尾费劲心机地装作与我素不相识?

乓啷一声,那青花瓷瓶落到地上,散碎一地。

她直腰而坐,怒冲冲地横眉望我,眼圈潮红,胸口激烈地起伏。

既然答应帮我,为什么不将好事做到底?或规劝李亿与我辞官归隐田园、或杀掉裴氏、或在我受尽裴氏折磨之时将我带出李府,怎样都好,为何却唯独只为我送一封信?为何第一次见你求你带我浪迹江湖的时候你却不肯答应?当初,哪怕你多做一点点,我也不至沦落到今天这番寄身道观与青灯圣像为眠的田地。

面对她突入其来的一连串发问,我有些不知所措。

霖,我轻叹一口气道,可曾记得当年我问你为何逃婚,你是如何回答我的么?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你是否就会满足?就会觉得幸福?我能给你的,是否就是你想要的?如果不是,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深知你苦楚,亦明白你的固执,因此我能为你做的终究只有那么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其实我曾经很想要她明白,她一直在追寻的东西,那只是对某一种情感和生活方式想当然地幻想,是一种近似癫狂的执念和盲目,连她自己也不了然。

她只是一味地追逐,然后又在追逐的过程中迷失了追逐的理由。

然后把所有人的好意都当作是对自己的阻碍,一味不断的幻想、追逐、失望、受伤、逃避现实。

然而有些事,却是我无法对她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