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1123600000011

第11章 雨霖铃(五) (2)

算珠仍旧噼啪地地撞击着算盘的木梁,我没有抬头,目光随左手的食指顺着帐簿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一行行划过。

听那环佩叮当的玉器响动和轻盈脚步,料想是两位正值妙龄的女子。

思路从那杂乱的旧账转到进门的来客,又戛然而止。

甩甩头,脖颈的骨节发出清脆的“咔啦”声。

轻轻揉捏了一下已经僵硬的脖子,我抬手那起账本旁景泰蓝质地的精巧酒瓶,呷口温热的绍兴花雕,慵懒地将手下的账本翻过一页。

小二哥,没有更好的酒了么?有声音问道。

循声抬头,停下手中的算盘,细细端详柜前跟小二问话的这两位。

正对着我的客人,身形娉婷婀娜,头戴紫金霞光道冠,身着一件飒雪道袍,腰系八卦琉璃带,下着水火丝绦纨绔,穿一双莲花云纹绣靴,手执一条银丝碧玉拂尘。

衣袍的缎面上绣着整篇的《道德经》。字句依着袍子的剪裁环绕周身,笔力苍劲,铁画银钩。

玉一般的狐狸面孔,清凉无汗,呵气成霜,那容颜,看着只会令人觉得自己老,即使阳光穿过亦会改变方向。

衣着服饰,举手投足,无一不透着种幽玄之美,不类凡俗,却又不可揣测。

气质中艰深晦涩的阴影究竟是清秀超凡的高洁雅艳还是荼弥浓艳的魅惑妖冶,让人无法分辨。

她抿起嘴角,目光越过柜台,落到这边的我身上。

那眉宇神态,分明是似曾相识的模样,却又比记忆中的少了几分纯真,多了几分空灵。

烛火空留,照她如半片翎羽,衣袖间闻得到荡荡的隔世麝香,隐忍而狂热,被压抑的呼吸声音,令人肃然至无以复加的惊艳。

这般寒冬雪夜,烧黄二酒销得尤其紧俏,寻常酒家恐怕早就售空。亏得掌柜高见,年头就开始囤酒存窖,这才使得本客栈至今仍有酒可售。况客官杯中之酿,在本店的窖陈中已经是极品,如何去找更好的酒酿?小二站在桌旁面犯难色,抄手答道。

柜台后那位先生,可是你们掌柜?

呃……不瞒客官,正是。小二让过身,神情有些尴尬。

她转过脸,看定柜台这边的我,明眸含笑。

呵呵,小店酒微菜薄,失礼了,不知道女道长意中何谓好酒?我问。

先生可还记得十前,与贫道共饮的那坛醉生梦死?

我心头一震,两张容颜叠加在一起,眼前浮现出许多年前与这女子相识再见的一幕一幕。

一切早有定数,如同挥之不去的宿命,十年的时间,冥冥之中转了一个轮回又将她重新推到我的面前。

我不动声色,轻轻合上账本,将算盘压在上面,从柜台下捧出一小坛还上着封泥的酒酿。

嘉靖元年的杜康,可称道长心意?

甚好,有劳店家。

她微微颔首,嘴角划出一线妩媚的弧度。

掌柜,这酒是府台大人……小二惊慌失措地接过我拿出的酒坛,却迟迟不肯挪动半步。

无妨,还不给客人送去?我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虑。

小二有将信将疑地将酒坛抱到桌前,揭开坛塞,斟满桌上的酒盏。

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她身边的侍女接过酒坛,轻声说道,一边从飘着淡淡麝香地锦囊中倒出几文碎银笑着递了过去。

那侍女也是一身道人打扮,年龄二十出头。

细端详来:双瞳剪水;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亦是倾国倾城之貌。

想来自是见过的,当年与薛若琳眉峰聚对饮时,一旁端菜斟酒的便是她。

如果没有记错,她应该叫……绿翘。

小二从他手中接过赏银,退到一边做其他的事情去了。

道长慢用,我拿下算盘,翻开账本,噼噼啪啪算起客栈今天的流水。

本来是有些事情想要问她的,却又觉得多余。

十年中,若她真的有过一段幸福的生活,我又何必多问;若这她未曾因我江陵一行而快活半分,纵使问了也于事无补,徒增伤心。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修身悟道,了却尘缘,一切对于过往的追忆,都变成徒劳。

店里觥筹交错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可以听到窗外打更人舒缓稳健的脚步和三更的鼓角。

酒客早已离开,剩下的都是饮至半酣还未回房歇息的宿客,稀疏寥落。

掌柜,结账。

主仆二人站起身行到柜台前。

我把算珠拨回原位,正要翻开账本。

不必算了。

她将手搭在我的手背。

我抬头,望见侍女将两锭黄金码在柜台。

这……我有些迟疑。

请再为我师徒二人备一间上好的客房休息。

道长可先差弟子随小二到楼上看下房间是否称意。我忙招手唤小二过来。

绿翘,随小二哥看下房间,如若合适就不必下来了,在房中等我便是。

侍女点了下头,依她的话转身随小二步上楼梯。

今天的账,着实用不了那么多。我笑,将柜台上其中一锭金子向她推了推,转身把另外一锭金子连同账本一同锁进抽屉,准备打烊关门。

言商之人却这般淡薄金利,掌柜这般的生意人,着实少见啊。她斜倚着柜台,一只手臂撑着鬓角低眉浅笑,一副醉玉颓花之态。

当营之利,虽一文而不弃;不当营之利,虽一文而不取。在商言商,天下商贾各有各的生意经,道长少见多怪了。

我掸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柜台上那小巧的酒瓶。

叮,声音清脆而迷离。

这二十两黄金交予掌柜,其意有四:一来为答谢掌柜十多年前所做的一切,二来为感激掌柜今日售酒时的慷慨,三来结算今天的酒钱,四来为今晚的住店挑费。

那就更用不了这么多了,十年前,在下还在苏州随家父从事丝绸买卖,所见之人无非都是桑农蚕商,何曾为道长做过什么?道长想必是认错人了吧?我索性将手臂搭在桌面,直视着她有些迷醉的眼眸。

哦?天下竟有如此貌似之人?她眯起微醺的醉眼,将我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番。

掌柜十三年前身在何处?她逼问道,似乎仍不死心。

十三年前?我稍稍一顿,伸出食指和中指摸了摸下颌,故作努力回忆之态。

说来惭愧,十三前,在下第三次进京赶考不第,于是回家随父经商,到浙江诸县倒卖蚕丝。

……想来真是认错了,掌柜与贫道一位故人非常之像。

她望着我,吐气如兰,神情有几分沮丧,但眼中的疑虑却未削减一分。

钱先生尽管收下便是,只是贫道另有一事相求。

承蒙道长抬举,不知在下能否帮得上忙。

贫道打坐时偶得一上联,却苦无好的下对,先生既是读书之人,还望不吝赐教,试对下联。

道长请说。

老子论道,道出道法自然。

我沉思片刻,答道:弈秋导弈,弈出弈圣流芳。

她将下联轻轻重复一遍,轻叹一声,眼中流露出些许失落。

对仗虽工整,辞工也极其考究。只是用下棋来比对论道,终究还是失了几分意境。以他的胸襟气度,断不会作出这样媚俗的下联的……

道长,请上楼休息,房间已经定下来了,二楼西边的凤仪阁。

小二从楼上快步走下来,又多问一句,可要小的给您引路?

不必了。她莲步轻移,有些微微踉跄地步上楼梯。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常圆。

我瞥了一眼她削瘦的背影,无意中轻声诵了一句她十年前对我吟诵的俳句,苦笑一声将酒瓶中已经凉透的花雕饮尽。

隐约听到楼上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少顷,又恢复原来的节奏,噔噔噔走上楼去。

想她和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并无什么不同,一样的多情善感,一样的自作聪明。

若一个人真的想要切断一切与过去的联系,又怎能只凭一副对联就可以逼他乖乖就范?

我将桌上余下的那锭黄金收入库柜的抽屉,吩咐小二闭户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