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时候,果子打电话到我宿舍来约稿。那时我是还没毕业的学生、文学爱好者,她是《女友》(下半月)的主编。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官这么大的编辑的约稿声音,好听,轻柔,让人无法拒绝。我匆匆写篇短篇小说交稿。那时,我们混迹于同一个论坛“记得我们有约”,那是她的论坛,也是斯文、清秀的风格,跟网络世界男性主宰下的板砖横飞的论坛大不相同。我在那里待了很久。
果子叫柳榕,这是我后来知道的。后来我到北京,偶尔她会跟我约篇采访,偶尔在论坛上我会跟她的贴。我们在北京见过两三次,有一次是在美术馆后街,我和她,还有诗人橡子,果子毅然要了烤羊腿,那可是很大的一根羊腿,她抱着就吃起来,不时还喝两口二锅头—这跟她清秀的风格可太不像了。看完《成就爱》后,我想其实我并不真的认识果子,我只认识那个她给大多数人看到的,一个温暖的知识女性,但她内里的有趣、丰富、挣扎,只有少部分很有幸的人才能见到。
所有见过果子的人,都说她温暖。但我觉得这种温暖可以一分为二来谈,一方面,这种温暖是一种分寸,让每个她身边的人都觉得舒适;另一方面,这其实是一种她的自我克制,维持着一种距离,她似乎永远不会失态,不会愤怒,在《成就爱》这本书里,她后来说,也许这种自我克制、自我牺牲的性格为她积累大量负面情绪,成为癌症的诱因。
也是这种温暖,让我一下子就喜欢她,但却很难接近,或许,在某个方面,我跟她有些像,都无法直率地表达自己。
果子2004年检查出乳腺癌,在此她引用苏珊·桑塔格的话:“每个人生来就持有双重公民身份,在健康的国度与疾病的国度”,而她,自此步入疾病的国度。《成就爱》,就是她关于这段经历的日记,以及部分未竟稿。
未看之前,很容易想象这是一本沉重痛苦的书,我在书店见过它,但没有买。下意识,我逃避这个话题。好像我不看这本书,她谈到的疾病、痛苦、死亡就仍然离我很远。我猜这也是很多人对疾病死亡本能的看法,所以它2月份出版,到现在仍然知者寥寥。哪个媒体愿意做这种书的书评呢,包括我自己?
生病、死亡,从来不是一个能让人愉快的话题,当一个朋友坐地铁给我送来这本书后,我没办法再躲避,只好看。
前面是她爱人写的前言,写得不讨好,但老实。果子发现癌症之前,他们曾想分手,之后,手术、化疗,他们一直在一起,后来还结了婚。但这段关系也并不像我们的媒体上喜欢表彰的那种:丈夫为绝症妻子默默付出无怨无悔二十年。他有挣扎,有动摇,因为种种原因,在果子化疗结束后,他们还试图友好分手。即使在婚后,摩擦仍然存在,果子敏感地说:我又感觉到当你对我不好时散发出的那种气息了—这篇前言的题目叫“属人之爱的局限”,确实,这就是人的局限,人不可能奉献出完美的爱,那只有神可以做到。
看前言时我在吃饭,看到那一段时,我仰起脸怕泪流出。这本书的作者除了果子还有这个男人,虽然他只有一篇前言和一点点看护日记—本书为果子爱人自费出版,他成为果子的共同作者,一个看不到他文章的作者。这本书也是他写给果子的。这是种只在一方死亡后出现的写作:所有深情,在当时只是经历、懵懂不知,或为了惜福而缄默不语。直至一个人先行离世,剩下的才会写这样一本书。
我进入果子的世界。看的时候,我感觉我比以前她坐在我身边时更了解她。原来她内心也有过这么多破碎、黑暗,原来她跟我也一样,她并不是一个永远完美的温暖的女人,检查出癌症后,她后悔前一段婚姻积累了那么多的负面情绪,她后悔以前的工作是那么卖命而不爱惜自己,她那么温和,但在写“鼠尾草”的那篇博客里,她对这种拼命改造自己为工作奉献一切的做法说:那些都是狗屁!回到生活本身吧!离开那些精致的夸耀的食物,离开那些代表了太多意义的美酒,离开那个狗屁的集团,回到你自己的本来,回到生活的本来吧。
温和的果子好像是唯一一次爆了粗口,我想那是对我们都曾有过的一种疯狂而不自知的生活方式的愤怒。
她用她的生命提醒了我,我想我不会再过那种生活,不管它叫时尚也好,叫上流也好,叫主流也好,叫强者也好,叫什么都好。
书的前半部分如我所想,很痛苦,那是初进入疾病的国度的人的痛苦。这条底线一旦击穿,“正常的生活就成了奢望,未来变得渺茫”。查到肿瘤,在良性恶性之间祈祷;肿瘤成分确定以后,希望能够保存乳房;胸被切掉,希望能装义乳;因为胸肌太薄,义乳无法安装;经过化疗,祈祷不要复发;复发后希望还能多几年生命……最后发现也许只有几个月的时间。生命底线一旦击穿,就节节败退。
发现癌症时她是基督徒,检查出癌症后失去信仰,“为什么是我?上帝不爱我吗?上帝在哪里?”这些问题她回答不出。而我直到现在也回答不了。
但看着看着,这本本来很重的书发生了变化,我觉得它跟果子变得轻盈的文字一起变轻了。病痛来临时,仍然痛苦,那是身体生理上的疼痛,但精神上,她变得越来越轻盈,犹如火焰经过熊熊燃烧而烧成了青色。她重新获得信仰,并且,我猜她对上面那些问题找到了答案。发生在她身上,能让一般人怨不绝口的遭遇变成了恩宠。她找到了爱。“爱里没有惧怕”。
看书时,我时时想流泪,但它又绝不是一本让你看完感动流眼泪的书。它比感动更复杂,更深沉。
“没有一种离别是幸福的。所以,我们依然在死亡来临时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死亡,与我已经很亲近,我觉得它没什么可怕的……不过,偶尔夜半醒来,还是会恐惧。最恐惧的,就是怕通往死亡的过程,伴随很多身体的痛苦。我是身体一难受,心灵马上崩溃的那种,生怕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被苦毒怨恨给捆绑住……”
果子用文字记录下通向死亡的一路风景,每一道关卡:与亲人离别、身体的痛苦。我们害怕死亡,难道害怕的不也是这些吗?还有肉身的彻底毁坏、还有灵魂到底是否存在,在肉身毁坏之后仍然存在,如果有,那是以一种什么形式?关于死亡的功课太多,可是,我们懂得却太少。
这是本死亡日记,却散发着无比正面的力量,好像一把刀,被炉火锻造,亮出来它的光亮。我没有跟随她走过这条路,但我希望有一天,当我面对死亡,不管是四十岁、五十岁,还是六十岁,都能像她一样。我想,在生命的绝路,她看到另一个开端。
我们所经历的,很多人经历过,也必有更多人即将经历。哪怕是孤独的,隐蔽的,绝望的,哪怕是看似丧失了很多,被掠夺了很多。
虽然最后的日子还没有到来,虽然我现在的症状很可疑,我还是抱有信心和盼望。每一点点的爱,都在为我加添力量。主在护佑着我,我每天都感觉得到。祂的爱真美,如月光。轻柔悠远,如不存在一般地永存着。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获得这样的自由—不被死亡和环境捆绑,不给绝望以权柄。有盼望,就有自由,即使肚子肿胀,即使身体疼痛,即使灵魂疲惫,即使生命终结。
值得感恩吧?!
(果子2007年9月27日日记)
这是她倒数第二篇博客。10月7日,她“检查出了腹水和黄疸。这意味着,还算稳定的病情,彻底进入了恶化时期”。11月3日,果子去世。
王小波曾说,安徒生所说的“一条燃烧的光荣的荆棘路”里尚有尘世的喧嚣,他认为,安徒生所说的“智者仁人”更应该是走在两条竹篱笆之中,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
我想,这两个意象都是必要的。少数人,以他们的死,而不是他们的胜利,向我们提示:生命有更高级别的存在,更丰美的形式。在路之尽头,地图虚线处,他们绘出如画风景,美不胜收。在这更高存在中,肉身燃烧于荆棘之中,他的心中却开满花朵。
这两条道,原是一条。
2009-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