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天,在我工作的蛋糕店对面,总会遇见一个穿工装外套的爆炸头男生。他坐在广场的花坛边,支起画架,给来往的路人素描哈哈照。他在身后的栗树上牵起一根绳子,悬着许多明星的哈哈照吸引顾客。
他自己也很可爱,脸上点缀着几颗泛红的青春痘,说起话来大舌头:“啊,我认识你,蛋糕小妹,画一幅呗?”
他看我停下脚步,殷勤地起身,把小板凳让给我,自己则坐在台阶上。
“脑袋歪过来一点,好,就这样。”他捧着速写簿,挥着碳笔像我示意。
我歪过来一点,再歪过来一点。
他又说:“虽然是哈哈照,但是不用做鬼脸的,自然表情就好了。”
我深呼吸,调整表情:“我没有做鬼脸啊,我什么时候做鬼脸了,我长得像鬼脸吗?”
我作势打他,他笑得眯起眼睛,伸长了脖子,像一只骄傲的骆驼。
他的招牌是立等可取,可是他画我,却用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好几个等待的路人不耐烦地离去。我几次想要探过身去看,都被他躲过。他说:“画好了再看。”
他给我画的素描照一点也不好笑:春天烂漫的向日葵花田,我顺着风的方向歪着脑袋,挽着裙摆,笑没了眼睛,我的身后,是遥远的海岸线,一个男孩子跨在单车上,朝我挥手……
他得意地扬起脑袋问我:“喜欢吗?”
我拍拍手,摸一摸下巴,嗡声嗡气地说:“哎,还不错。”
他指一指画中男孩的耳钉,指一指自己耳朵上的耳钉:“这个是许愿耳钉,你有什么愿望就对我的耳朵说哦。”
我凑近他的耳朵:“我希望我今天的画免费,哈哈哈。”
他也哈哈哈笑:“恩准。”
他在画的角落小心翼翼签上自己的名字,秦朗,2011年春天于时代广场。
我把自己留作晚饭的蛋糕送给他:“交换你的画。”这是我最喜欢的洋葱烟熏肉蛋糕,我们的店东在德国学会的。
他咽着口水说:“那你晚上怎么办?”
我笑:“我减肥。”
这是我刚刚做出的决定。
02
春天是感冒和感情高发的季节,有人不小心感冒了,有人不小心恋爱了,我属于前者。从蛋糕店出来,我用手帕捂着鼻子,扬起头,准备打一个大大的喷嚏。他在身后猛地拍我肩膀:“下班啦。”
啊啊啊……我打了一半的喷嚏被他吓回去了,憋得我眼泪掉下来。
我白他一眼,
他说:“今天我生日,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吃饭。”
我说:“好啊,去哪里?”
他说:“我想自己煮菜给你吃,我煮菜很厉害的。”
我们去附近的超级市场,他买了土豆,芹菜,牛排。他住在一间废弃的工厂仓库。房东是一个摇滚青年,大学的时候念的建筑,因而把房子隔成魔方一样,租客全都是一些流浪艺术家,行为青年,摇滚女郎。
他的房间有一只巨大的老旧衣柜,打开,装的却不是衣服,全都是他的画稿。我坐在窗台看他的漫画,他在厨房煮菜。他真的是个漫画天才,我喜欢他画里的少年,剑眉星目,一往无前,却又瑟瑟苍凉。
我小时侯一直想做一个漫画家,可是爸爸觉得我没有天分,今天看了他的画,我终于觉得爸爸是对的。为什么他画得这么好,却只能在广场为路人画哈哈照呢,他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天地才公平。
他做了蔬菜沙拉,黑椒牛排,还准备了红酒。他不光是漫画天才,还是烹饪天才,真好吃,意犹未尽,吮匙回味。
吃完东西,他带着我,爬上工厂废弃的天台。
他坐在铁塔上抽烟,我坐在他身旁看着远方的天空。
我大声说:“喂,你画得那么好,有没有想过做一个漫画家,有自己的漫画书和拥护者。”
他笑:“怎么会不想呢?可是这个世界,不只是有才华就可以。我以前也想红啊,想得都疯了,现在不想了,绝望了。”
他丢掉手里的烟,看向远方,无比忧郁的模样。
我突然就觉得好心疼,我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他楞了一下,来不及反应,我飞快跑去他旁边,狠狠地抱了他一下,然后跑掉,留他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03
我从秦朗那里带回来一本他的练习册,是他2010年的作品,《男孩爱女孩》,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去书店找最红的漫画书,抄下出版社的地址,把他的画稿一家一家寄过去。只有一个编辑回过来电话,不耐烦的声音:“他的画风还不错,笔法也见功底,可是情节不够连贯,太情绪化了,读者需要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躲在蛋糕店的杂物间焦急地喊:“我们可以修改啊,你想我们怎样修改?”
同事在外面拍门:“喂,工作时间接电话,还这么理起直壮。”
最后那个编辑勉强答应:“那你到出版社来一下吧,具体的修改方向我们详细谈。”
挂了电话,我立刻给秦朗打电话。哎呀,我怎么越减脸越胖,一笑就碰到挂机键。
可是秦朗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兴奋,他只是朝我无奈地笑笑。他正在给一个胖女人画像,胖女人想让他画瘦一点。可是秦朗把她画瘦了,她又不肯给钱了,嫌秦朗画得不像,一直在那里嘀嘀咕咕。
我推推他,说:“我约了出版社,你到底去不去嘛?”
秦朗说:“我没时间,顾客还在等我修改她的脸。”
我推开那个胖女人,吼道:“这是画画,不是整容。”
我愤怒地爬上巴士。我要赶在出版社下班之前,拿到修改意见。秦朗朝着我的背影喊:“你不要浪费时间,没用的,我早就看透这一行了。”
我头也不回,甩给他一句:“我也看透你了,差劲。”
我坐在巴士的角落,翻看《男孩爱女孩》,它给我力量。
出版社的编辑是一个四十岁的模样的男人,瘦得干尸一般,一双小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我尽管心里无比厌恶,但还是堆满脸笑,伸出手:“沈老师,您好。”
他伸出鸡爪子一样的两只手,热情地握过来:“你好你好,请坐请坐。”
他点了根烟,手指在秦朗的画稿上跳跃着,像是在思考,好一会儿才说:“书,修改修改肯定能出,只是,各个行业有各个行业的规则,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回头把制作方案和宣传计划书递给你。”
隔天,我便收到出版社那个老混蛋的快递,计划书果然详尽,拟定了一个百万打造计划。计划书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梅江假日酒店的房卡。
那天晚上,我严重失眠,心里一阵一阵恶心,半夜三点钟,我给秦朗发短信,他很快回过来,我以为是我吵到他了,可他说:“没有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醒了。”
我说:“我睡不着。”
他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不是我的。”
他说:“那你现在可以安心睡了。”
我笑出来,不小心碰到关机键。
我没有开灯,藉着窗外的月光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然后幽灵一般下楼,站在午夜无人的街拦车:“梅江假日酒店。”
开车的师傅看我满脸的眼泪,路过警岗的时候,特别放慢速度:“姑娘你没事吧。”
我朝他摆手:“开。”
04
秦朗修改了一版又一版,可那个老混蛋还是不满意:“我告诉你,我们的事是我们的事,修改是修改,两回事,你要对自己的作品负责,我要对社里负责。”
秦朗只要每天闷在房间里修改,后来改烦了,就对我说:“我要上厕所。”
他赖在马桶上不肯下来。
我拿脚踹他,我掉眼泪:“求求你,就当是为我修改的好不好?”
书真的很成功,开始都不觉得,直到有一天,在商场,有位女读者认出秦朗来。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欢秦朗,要不然仅凭书的勒口上邮票一样的照片,她又怎么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认出他来。她激动得尖叫,脱掉外套,让秦朗在她的T恤上签名。很快,商场的其他人也认出他来,全都围过来。
我拦在他前面:“往后退,往后退,不要挤,不要挤。”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好梦,我梦见我站在一片灿烂的向日葵花田,他站在遥远的海岸线,就是最起初那幅画的画面。我刚准备打电话告诉他,他的电话就过来:“你和姓沈的那个老混蛋到底做了什么,大家都在传。”
他在电话那头哭了。
我挂断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
隔了一会儿,他的电话又过来,他哭得声音都哑了:“对不起,谢谢你比我还爱我……”
他也变胖了吗,还没说完,电话就断了。
我去他住的地方找他,他躺在房间的地上睡着了,满地的啤酒瓶。我默默地帮他打扫,拎着瓶子站在垃圾桶前,一只一只狠狠地砸进去。我蹲在地上,抱紧膝盖。
什么时候,他跟出来了,也蹲下来,轻轻环着我的肩膀。我转过身,抱着他,哭出声来。
他拍拍我的肩膀:“乖,早点回去睡吧。”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两个人绻在他狭小的铁床上。
电话突然响起来,是出版社那个老混蛋,他咆哮着:“你立刻到公司来,你们的漫画是不是抄袭日本青年作家的小说做脚本,法院的传票已经到公司了。”
我看向他。
他楞了一下,明白了一切,无声地坐在床沿。
我问他:“为什么?”
他难过地说:“我只是不想你失望。”
我默默地起身穿衣服,他伸手来抓我的手臂。我推开他,我突然觉得厌恶,突然觉得一切都那么不值,包括爱。
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我走在荒黑的夜,裹紧外套,猛烈地咳嗽。风刮得这样大,雨下得这样冷,都说2012年才是世界末日,而我的,为什么如此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