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中国古典文学荟萃(阅微草堂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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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滦阳消夏录(三)

“原文”

丁亥春,余携家至京师。因虎坊桥旧宅未赎,权住钱香树先生空宅中。云楼上亦有狐居,但扃锁杂物,人不轻上。余戏粘一诗于壁曰:“草草移家偶遇君,一楼上下且平分。耽诗自是书生癖,彻夜吟哦莫厌闻。”一日,姬人启锁取物,急呼怪事。余走视之,则地板尘上,满画荷花,茎叶苕亭,具有笔致。因以纸笔置几上,又粘一诗于壁曰:“仙人果是好楼居,文采风流我不如。新得吴笺三十幅,可能一一画芙蕖?”越数日启视,竟不举笔。以告裘文达公,公笑曰:“钱香树家狐,固应稍雅。”

“译文”

丁亥年春天,我带着全家来到京城。因为虎坊桥的老房子还没有赎回来,就暂且先住在钱香树先生的空房子里。据说他们家楼上有狐狸住着,但上面主要是放杂物,用钥匙锁着,人不轻易上去。我曾经开玩笑在墙上贴了一首诗,大意是:“我匆匆忙忙搬家到这里凑巧碰见了你,我们平分了这座楼的上下层,沉溺于诗歌是我这个书生的爱好,听见我整夜的朗诵你可不要觉得厌烦。”一天,我的小妾打开锁取东西,突然大叫怪事。我跑来一看,原来地板上沉积的灰尘上,画满了荷花,荷花的枝干高耸,很有韵味。我于是把纸笔放在桌子上,又在墙上贴了一首诗,大意是:“狐狸先生你真是我的好邻居,你的文采风流我自叹不如,最近我刚刚得到三十张吴笺,你能不能帮我在上面一一都画上荷花呢?”过了几天,我把楼上的门打开看,纸上居然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我把这件事告诉裘文达先生,他笑着说:“钱香树家里的狐狸,当然应该稍微有文化一些。”

“原文”

奴子魏藻,性佻荡,好窥伺妇女。一日,村外遇少女,似相识而不知其姓名居址。挑与语,女不答而目成,径西去。藻方注视,女回顾若招。即随以往,渐逼近。女面赪,小语曰:“来往人众,恐见疑。君可相隔小半里,俟到家,吾待君墙外车屋中,枣树下系一牛,旁有碌碡者是也。”既而渐行渐远,薄暮,将抵李家洼,去家三十里矣。宿雨初晴,泥将没胫,足趾亦肿痛。遥见女已入车屋,方窃喜,趋而赴。女方背立,忽转面,乃作罗刹形,锯牙钩爪,面如靛,目睒睒如灯。骇而返走,罗刹急迫之。狂奔二十余里,至相国庄,已届亥初,识其妇翁门,急叩不已。门甫启,突然冲入,触一少女仆地,亦随之仆。诸妇怒噪,各持捣衣杵乱捶其股。气结不能言,惟呼“我我”。俄一媪持灯出,方知是婿,共相惊笑。次日,以牛车载归,卧床几两月。当藻来去时,人但见其自往自还,未见有罗刹,亦未见有少女。岂非以邪召邪,狐鬼乘而侮之哉?先兄晴湖曰:“藻自是不敢复治游,路遇妇女,必俯首。是虽谓之神明示惩,可也。”

“译文”

我家的仆人魏藻,性格浮浅放荡,喜欢偷看妇女。一天,他在村外面碰见一个女孩,觉得有点面熟又不知道人家的姓名和住的地方。于是就去上前搭话,那个女孩没有回答他但是使了个眼色,一直往西边去了。魏藻望过去,那个女孩就回过头好像招呼他的意思。于是魏藻就跟着她走,渐渐两人越走越近。那个女孩脸红着小声地对他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怕他们会怀疑。你可以和我隔大约不到半里的距离,等到了我家,我会在墙外放车的屋子里等你,那个枣树下牵了一头牛,旁边有碌碡的房子就是我家。”魏藻跟着女孩越走越远,傍晚的时候到了李家洼,这里离魏藻家已经有三十里了。这时下了一天的雨刚刚放晴,地上的泥巴快要把小腿都淹没了,他的脚趾头也走得又肿又痛。远远看见那个女孩已经进了车屋里,这才暗暗高兴起来,急忙赶去赴约。一进屋,那个女孩本来背对着他站着,突然转身,变成了一个罗刹的模样,长着刀锯一般的牙齿,钩子一样的手,脸色发青,眼睛像灯光一样闪着。他吓得赶忙往回走,罗刹快速地在后面追。他狂奔了有二十多里,到了相国庄。这时已经是夜里九点了,他认出了自己丈人的房子,于是急忙敲门。门刚刚打开,他一下子冲了进去,把一个女孩子撞倒在地,自己也跟着倒下去了。家里的妇女们都很生气,吵闹喧哗着,每个人拿着一个捣衣服的棍子打他的屁股。他的气一下子结住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叫:“我,我……”过了一会儿,有个年纪稍微大点的妇人拿着灯出来了,才知道被打的人是女婿,大家又惊讶又好笑。第二天,用牛车把他运回来,他在床上呆了将近两个月才养好伤。魏藻来来去去的时候,旁边的人只看见他自己一个人来来去去,没有看到有罗刹,也没有看到什么女孩。难道是他的邪念招来了邪物,狐狸或是鬼怪乘机戏弄他。我的去世的哥哥晴湖说:“魏藻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到处乱逛,路上碰见妇女,一定把头低着。如果把这个看作是神明的惩罚,也是可以的。”

“原文”

张明经晴岚言:一寺藏经阁上有狐居,诸僧多栖止阁下。一日,天酷暑,有打包僧厌其嚣杂,径移坐具住阁上。诸僧忽闻梁上狐语曰:“大众且各归房,我眷属不少,将移住阁下。”僧问:“久居阁上,何忽又欲据此?”曰:“和尚在彼。”问:“汝避和尚耶?”曰:“和尚佛子,安敢不避?”又问:“我辈非和尚耶?”狐不答,固问之,曰:“汝辈自以为和尚,我复何言!”从兄懋园闻之曰:“此狐黑白太明,然亦可使三教中人,各发深省。”

“译文”

明经张晴岚说:有一个寺庙的藏经阁里住着狐狸。寺庙里的和尚大多在楼下休息。有一天特别热,有一个外来的和尚不喜欢楼下人多嘈杂,于是径直把他的东西搬到楼上去。这时和尚们突然听见房梁上有狐狸对他们说话:“你们暂且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我的家人有不少人,马上要搬到楼下去住。”和尚们问他:“你一直都住在楼上,为什么突然又要占据这里呢?”狐狸说:“和尚在这里。”和尚们又问:“你为什么要避开和尚?”狐狸说:“和尚是佛的弟子,我怎么敢不躲开呢?”和尚们又问他:“难道我们不是和尚吗?”狐狸没有回答。他们又问了好几次,狐狸才说:“你们自以为是和尚,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的堂兄懋园听说了这件事说:“这个狐狸也把黑白是非看得太绝对了,不过这也可以让那些儒释道三教里的人,好好想一想。”

“原文”

何励庵先生言:相传明季有书生,独行丛莽间,闻书声琅琅。怪旷野哪得有是?寻之,则一老翁坐虚墓间,旁有狐十余,各捧书蹲坐。老翁见而起迎,诸狐皆捧书人立。书生念既解读书,必不为祸,因与揖让席地坐。问:“读书何为?”老翁曰:“吾辈皆修仙者也。凡狐之求仙有二途:其一采精气,拜星斗,渐至通灵变化,然后积修正果,是为由妖而求仙。然或入邪僻,则干天律,其途捷而危。其一先炼形为人,既得为人,然后讲习内丹,是为由人而求仙。虽吐纳导引,非旦夕之功,而久久坚持,自然圆满。其途纡而安。顾形不自变,随心而变,故先读圣贤之书,明三纲五常之理,心化则形亦化矣。”书生借视其书,皆《五经》、《论语》、《孝经》、《孟子》之类,但有经文而无注。问:“经不解释,何由讲贯?”老翁曰:“吾辈读书,但求明理。圣贤言语,本不艰深,口相授受,疏通训诂,即可知其义旨,何以注为?”书生怪其持论乖僻,惘惘莫对。姑问其寿。曰:“我都不记。但记我受经之日,世尚未有印板书。”又问:“阅历数朝,世事有无同异?”曰:“大都不甚相远。惟唐以前,但有儒者。北宋后,每闻某甲是圣贤,为小异耳。”书生莫测,一揖而别。后于途问遇此翁,欲与语,掉头径去。案此殆先生之寓言,先生尝曰:“以讲经求科第,支离敷衍,其词愈美而经愈荒;以讲经立门户,纷纷辩驳,其说愈详而经亦愈荒。”语意若合符节。又尝曰:“凡巧妙之术,中间必有不稳处。如步步踏实,即小有蹉失,终不至折肱伤足。”与所云修仙二途,亦同一意也。

“译文”

何励庵先生说:据说明末有一个书生,独自行走在树丛中。突然听见有大声的读书声。觉得很奇怪,在荒野里怎么会有人读书。于是寻声找去,看见一个老头坐在坟墓中间,旁边有十几个狐狸拿着书蹲坐在那里。老头看见书生起身迎接他,其他的狐狸都拿着书像人一样的站着。书生心想他们既然会读书,一定不会害人。因此回礼席地而坐。书生问老头:“你们读书做什么?”老头说:“我们都是修道成仙的人。一般来说,狐狸要想成仙有两条途径,一个是采集精气,朝拜星斗,渐渐达到通灵变化,然后不断修炼以成正果。这是从妖道成仙的途径。但容易走火入魔,触犯天条。这条途径很便捷但是也比较危险。另一条途径是先修炼成人,成人以后,再修习内丹,这是从人而成仙的途径。虽然呼吸吐纳导引,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但是一直坚持下去,自然会到最后取得成功。这条途径比较缓慢但是更为安全。形体不会自己变化,而是随着心的修行而变。所以我们要先读圣贤之书,明白三纲五常的道理,心变化了,形体也就会跟着一起变化了。”书生向他们借过书来看,都是《五经》、《论语》、《孝经》、《孟子》一类的书籍。但是只有经文却没有注解。书生问:“没有解释的经,怎么能够给大家讲解,让大家明白呢?”老头说:“我们这些人读书,只要求明理就可以了。圣贤所说的话,本来不是很难懂。大家互相口头教授,把经书的意思贯通,将其中的一些名物解释一下,就可以知道其中的意思和旨趣了。还要注释干什么呢?”书生觉得他们的观点很奇怪,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请教老头的年岁。老头说:“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我读经书的时候,世上还没有雕版印刷的书籍。”书生又问:“您经历了好几个朝代,觉得世间的事情有什么变化没有?”老头说:“基本上都差不多。不过唐代以前,只有读书人。北宋以后,常常听说某人是圣人,其实只是稍微有些不同而已。”书生不懂老头所说的话,行了个礼就告辞了。后来书生又在路途中遇见这个老头,正要和他说话,老头转头径直走了。我想这大概是何先生编造的寓言故事。何先生曾经说过:“通过讲经来求取科举中第,把经义都肢解分散了,就地发挥。其所说的言词越优美,离经的本意就越远。”他所说和这个故事的寓意相同。何先生还说过:“大凡巧妙之术,中间一定会有不稳妥的地方。如果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即使偶尔会摔跤,但不至于断胳膊断腿的。”这和老头所说的修炼成仙的两个途径,也是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