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甘肃文学创作研讨会论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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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雪域的溪流

——试论藏族诗人丹真贡布的诗歌创作

赵之洵

关于丹真贡布的生平,我在《挽丹真贡布》一诗的前言中是这样介绍的:“我国着名藏族诗人丹真贡布,系甘肃省夏河县拉卜楞人,生于1934年12月,1955年因叙事长诗《拉伊勒与隆木措》一举而成名,之后不断有佳作问世,着有诗集《羚之街》与《溪流集》。1996年8月22日病逝于兰州。”

如同许多的少数民族诗人一样,丹真也从整理民歌起步而登上文坛的。

1950年,十五岁的丹真也许还不具备多少学识,但在对藏族民歌的掌握上,他却是个富有者。那年冬天,西北文协的音乐家关鹤岩、岳松来民族学院采风,记录的酒曲、拉伊大多是丹真演唱的,这些民族音乐的瑰宝,都收入了西北民院文工队编印的《西北民族歌曲集》中。民族民间文艺的滋养是大夏河对丹真贡布童年的馈赠,这馈赠给了他以情爱,以诗思,以妙语,以灵感,以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1955年,长诗《拉伊勒与隆木措》问世,使丹真名播文坛。这首根据民间说唱故事改编的长诗,说明了丹真贡布诗歌道路的发展轨迹。“拉”诗是民歌而又有创新。试看这样的句子:

忽然她心头一阵剧疼,

太阳当空变得血红,

他们的爱情似海水

烈火哪能烧得着。

用语既有民歌的朴拙,又有新诗夸张的美感。把自己的诗根永远栽植在民歌的沃土之中,是丹真的创作追求,也是他的审美个性。所以,他的诗始终有民歌的养分、民族的风采:

踢溅着冰凉的草尖露水,

来到河边把长发漫洗,

一面小镜左照右照,

半边衣裙漂在河水里。

莫不是夜来做了新婚的梦,

今晨又有喜鹊落在帐篷,

但愿一条哈达一瓶酒,

伴来你久盼的媒翁。

多么生动而又隽永的风俗画啊!它的内含却又是那么丰厚。难怪当时有位舞蹈编导拍案叫绝,并且立志要将这首诗的意象搬到动感的舞台上。

丹真坚守并弘扬着自己民族的诗美,但他从不拒绝吸收外来的营养,他善于博采众长,为我所用。我亲眼见他把一本聂鲁达的诗集品尝,玩味了达半年之久,果然,在以后写出的《献给家乡的花》一诗中,有了聂鲁达似的挥洒自如。但这不是聂鲁达的,而是丹真自己的:

打开你的衣柜,

串起你的珊瑚项链吧,

司香酪甜乳的女神,

挤五百头奶牛的姑娘啊,

今天是穿戴的日子了。

五行散诗,似乎没有韵节,却是一气呵成,情绪连贯,语言优美,又富于民族说唱的特点,深藏着草原牧区节日风俗的人文景致。

丹真谈到自己的创作时说:“我是厨师,而不是药剂师,首先要香,要有味,要可口,要有营养。”丹真一生存诗八十余首,而且大部分是抒情短章。他的诗虽不能说是字字珠玑,但起码是有他自己独特的色、香、味儿。他描写惊散的马群“像一把豌豆猛撒在冰上面”,不但很形象,很有力度,而且是典型的甘肃语言,有黄土高原的独到的音韵,像似风味小吃,耐人咀嚼,且久久不能忘怀。他写母牛的温驯“敌意如雪瓣在阳光里融化,轻叹一声,它把奶头松松垂下,”观察得细致,摹画得入微,包含巨大而深厚的生活感受。他的确是一个好厨师,炮制出来的盘盘佳肴,份份美食,赢得了读者的喜爱,也赢得了诗友的敬服。

藏族女诗人完玛央金在谈及丹真贡布的诗歌特点时说:“丹真老师有藏族人的自豪感,有作为藏族诗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对此,我亦怀有同感。丹真作为一个破产农民的子孙,王府差巴的后代,对他的民族,对他的家乡,对他的祖国满怀“一股恋山爱水的火”。面对着20世纪50年代那个党的民族政策文艺政策春光方好的黄金时节,他体会到拉伊勒与隆木措的悲剧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藏族人民朝着共产党指引的方向飞跃着,从枷锁向着自由,从蝎洞向着光明,从地狱向着红星”。他对伟大祖国和自己民族的美好未来,充满了确信和憧憬。他以一个青年共产党员的全部热诚鞭策自己,要像布谷鸟那样,为社会主义唱出嘹亮的春歌:

我们的心胸,

草原一样宽广,

我们的笔尖,

骏马一样飞驰,

我们的墨水,

江河般的流淌.

我们的歌喉,

春雷般的洪亮,

我们要给已去的昨天,

眼前的今日.

未来的明晨,

英雄的人民,

写出壮丽的史诗,

谱出时代的乐章。

从1955年到1963年,丹真创作力旺盛并日趋成熟:这时他先后在《诗刊》、《甘肃文艺》、《甘肃日报》、《延河》、《青海湖》发表了叙事诗《奇怪的法律》、抒情长章《献给家乡的花》、组诗《牧笛远飞声》、《海的印象》、短诗《史诗与乐章》、《唱歌要学布谷鸟》、《祖国》、《牧工的回答》、《同志墓前》等三十余首优秀诗作,因而声名日扩,成为各民族读者所知晓的着名诗人。

丹真来自人民,童年的记忆,父辈的苦难的境遇,使他对自己民族的命运早就产生了哲理的思索,而这种民族感情,一旦同爱国主义思想、共产主义理想结合起来,就会赋予他的诗作以深刻的思想内涵,犀利的审视锋芒。在三年暂时困难时期,当我们年轻的共和国受到国际上各种反动势力围攻的时候,丹真却在这样歌唱着祖国:

藏族人爱细瓷的碗

生在瓷器的祖国

藏族人爱浓浓的茶

生在茶叶的祖国

他们便有不怕虎的祖国

我不相信命运的赐予

却敢说这是挚爱的甜果

短短的七行,像闪闪发光的燧石,又像富于哲理意味的格言,凝聚着中华民族的历史光辉与现实神采,也凝聚着诗人对多民族祖国深沉而坚实的爱。

步人晚年的丹真任州人大副主任,职务使他更多地接触到了民族地区的实际,他勤勉地工作着,沉静地思索着,诗情和爱心如迎风沐雨的老树,频频呼啸着忧民忧国的吟唱。

我还滞留,守住

这丰饶和这贫困

孩子们需要注射疫苗

有些课本缺了页

孕妇的心在跳

惟一的一架钢琴得镶牙

实验室的空旷得搬走

还有许多的翅膀

得种植在心灵的田地里

全诗浸满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古道热肠,也渗透了一个藏族哲人的使命似的思绪。无论是缺页的课本,还是空旷的实验室,都在诗人的心目中产生着忧患,催化着焦虑,绝不能让富饶的草原,负载着一个贫困的精神文明。诗人一定要觅求解决这些问题,所以,他要滞留,他要守住。这是一份责任,一股激情,一种气节。比起青年时代的诗作来,丹真也许少了那种心胸如草原宽阔、笔尖像骏马飞驰的浪漫,但他的诗却更凝重,更老到,更深邃,也更富于虔敬的信仰之情,奉献之志。正如他在《春愿》一诗中所写的:“我要拓一条心谷更为深邃,去盛放你今日的光辉”。诗人的理想就是要在这古老而又新生的大地上,“在新的季节里吹你的熏风/向着同志放自己的呜唳/向着世界响你自己的雷声/撤你自己的虹霓/”而这一切都源于祖国的嘱咐,六色春鸟也就是时代的祝愿。至此丹真已经把他的祖国感情,诗人责任升华,净化得如莲花般的圣洁了。

丹真的后期诗歌,增添了一个新的特色,那便是幽默、诙谐、调侃、老辣。在《诗钟》一诗里,他写到:“敲一次钟收费伍元/难怪那一夜张继只在听/这才听出了恒久/”这里丹真用猜测的口吻、调皮的笔调,抨击了一些借名胜古迹乱收费的社会现象。这是他的第一层意思,而更深的内涵是于穷困中听出了恒久,寂寥中诞生了不朽;“钟——早不是唐钟了/声——驾着诗还在飞扬/”透过喧嚣的市场,作者以一个文学建筑师的职务自豪喊出对人类文明的永恒的确信。于是来自雪域的丹真与一千两百年前的张继有了心灵的犀通,诗的唱和。丹真的思考该是怎样的睿智,笔力又是何等的雄健呵。

《怪友》一诗也是难得的幽默篇,这位“怪友”,童年就向往当皮船夫,不等他长大藏布江就架起了大桥;他当了和尚,却又当了屠宰工;会开车却拿不到执照,好在旷野没有大盖帽。几件事都说明了这位朋友命运乖张,结局总与他的初衷相悖相违,真是让人同情,令人惋惜。所以丹真说:“我们的交情现在很难找。”这首诗像个民间笑话,也像个说唱故事的开篇小段,写得那么机智,让你在哂笑之后,又品得几分人生况味。

丹真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说过:“我喜爱写作过程,那是一个兴奋、自信、享受的过程。不在于到达峰点,而在于途中的风景。写东西一定要从感性出发,写作是谈恋爱,而不是包办。”丹真爱他的写作过程,确实到了走火入魔的痴迷程度。20世纪50年代的西北民院,一个单元住着几户职工,合用一个厨房,丹真全家五口一间居室。夜晚,他总是呆在那间厨房里,凭着一盏15瓦的灯泡在阅读,在写作。他的组诗如《牧笛远飞声》、《海的印象》等等都诞生这间四壁黝黑的斗室里。然而,他只能与诗相恋而绝不屈身于包办。记得1959年,全国都时髦于引用民歌,学院的几位秘书刚刚写完了元旦献词,需要配几首民歌以装点文稿。他们找到了丹真和我。他们睡在床上不走,非要不可。丹真就是凑不出来,最后只好由我来交差了。丹真从不绕过自己的怀疑写作。“文革”中,他被牵扯到根本不存在的一件叛国集团案中,后来真相大白,他也被解除了“群专”,恢复了工作。这时,有人劝他写点东西,亮亮相,他一口回绝了,这一沉默就是整整十三年。.丹真是个真诚的诗人,惟其真诚,才得到了人们的敬爱。“文革”中,那面张贴过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喜报的院墙上,他的诗作被大段地引证、肢解、批判、声讨。但是,让批判者始料不及的是偏偏有不少学生打着手电抄录他的诗歌,我曾亲眼见过一位藏族同学的笔记本上工整地写满了他的诗作。在他的家乡,夏河县九甲公社的社员们,曾理直气壮地对外调人员说:“丹真不是反革命,是共产党培养的学者,是我们夏河人的骄傲。”我没有见过桂冠诗人,但我敢说,群众对丹真的真爱,给丹真的保护,是任何桂冠诗人所不能比拟的。

藏族女诗人完玛央金在评丹真的诗歌时,认为它是“不可多得的教科书”。这一论点得到了许多藏族青年学人的认同。

丹真走完了他的一生,这一生无疑是勤奋的、光辉的。丹真生性甘于寂寞,也许惟其寂寞,才写出了那么多为人称道的好诗。丹真一生承受过许多厚爱,也蒙受了许多怀疑与不公。然而,无论是天降酷寒,还是甘霖满地,丹真不改他的沉着,不变他的追求,他像一位青藏高原的庄稼汉一样,默默地耕耘到最后一息。可惜丹真的那些珠玉之作,那些在藏族现代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名篇,只铅印了一册,他的《溪流集》是一位朋友帮忙打印而成的。当我看到那些几千元一桌的公费流水席杯盘狼藉的时候,当我看见经由我们祖先用汗水、血乳、白骨开拓的丝绸之路上跑满了大大小小的公费私家旅游车的时候,我不禁为丹真抱屈,为当代中国的无数位真诚的诗人抱屈。然而除了奉献我们的歌以外,我们还能要求什么呢?

(作者:甘肃敦煌歌舞剧院一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