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甘肃文学创作研讨会论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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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看到星空而激动如海洋

——从娜夜诗歌而来的随想

滕飞

娜夜的声名现在已经很响亮了,尤其是当她获得鲁迅文学奖之后。可是,所有声名都与诗人的作品本身无关,因为作品本身都是无名的,它并不因为诗人的声名而更有光辉。所以,我希望在“诗歌爱好者”的名义下,单纯地走进娜夜诗歌的文本本身,做一点简单的探讨,并谈一点对甘肃诗歌以及诗歌现状的看法和感想。

阅读娜夜的诗歌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尤其是当我们厌倦了当今诗坛充斥着的那些故弄玄虚的词汇和莫名其妙的晦涩,再来阅读娜夜是诗歌,就仿佛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清风。娜夜的诗集基本上都没有前言和后记,她似乎在有意地回避理论上的阐释,而是直接将诗歌本身呈现在人们面前,向每一位读者敞开着。作者并不刻意遮蔽自己,而是简单直接的出现在书里,与每一位读者真诚的交流。就如同她在《沿河散步》中写的那样,“像往常一样/我们沿河散步”,阅读娜夜的诗就如同与作者在河边漫步,一起聊人生、聊爱情、聊生活、聊诗歌。娜夜的诗很浅显,她在诗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浅,而且很自信,她的野心只是想真实的记录下生活中每一个幸福的瞬间,每一个“美好的日子”。鲁迅在回忆刘半农的“浅”时,说“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娜夜的诗正是这样一条美丽的清溪。

娜夜是名女诗人,并且在诗中鲜明地以一名女性姿态而出现。女作家现在总让人想到女权主义,似乎每一位女作家在写作之前都刻意地要突出自己的性别特征,要突出自己作为一名男性的对立面或敌对面而出现。但在娜夜这里,她超越了反抗而径直走人生活的中心。她并不刻意地去反抗什么,而是自然地去生活,作为一名女性去体验,去感悟。她在《梦见》中提到了金斯博格,提到了“别跟身体作对”那句名言。她在诗歌中赞扬女性的美,赞扬身体,赞扬生活,所以,她的诗充满了生活本身的明媚与幸福,就如一缕阳光般灿烂。此外,娜夜的诗也表达了对现代文明的质疑,以及对平庸生活的反思,比如《支流》,尤其是里面那句“爱分成支流南北东西”,非常形象地反映了现代社会的分化与隔离。而在《飞雪下的教堂》中,娜夜真实地记录了办公室生活的琐碎和平庸,同时也表达了她对纯洁精神生活的向往。

当我在《娜夜诗选》中感受到作者心灵的豁达、幸福、诗意、童趣、幽默等品质的同时,我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那就是不安、挣扎和无奈。《娜夜诗选》中有一首名为《我不能代表我的心》的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承认/我不是一滴真实的泪/但我不能说出”。一个不能说出自己心声的诗人,那么她的心声是什么呢?在《为什么》一诗中,诗人不停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说不/我为什么总在说不/我为什么后退/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后退/为什么没有退到过一个死角一面绝壁。”诗人的情绪又为何如此紧张而激动?而在《一天消失》中,那句“用假挣来的掌声/养活真的生活”和“起来的目的成了躺下的理由/把神话还给天堂/把现实留给自己/晚安门窗大地”,这是平静、满足还是悲凉?于是我冒昧地猜想到,也许是诗人对自己的诗歌创作和都市生活本身开始感到一丝的困惑和无奈。一切如此幸福,可一切又如此不幸,这就是一个充满诗意的人在缺乏诗意的时代所必然体验到的痛苦。

娜夜是一位真诚的诗人,可在诗中缺乏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前面我提到过一首名为《飞雪下的教堂》的诗,我觉得诗人的状态就如同坐在舒适的办公室,抬头观看飞雪下的教堂,而不能迎着风雪的凛冽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诗人太幸福、太宁静了,所以,在诗人的作品中,生活远远超过了艺术和诗歌。诗人尊重生活,并且享受生活,反思生活,然后把感悟用诗写下来,并且尽量写得更美一些,更深刻一些。但诗人没有将自己投入诗歌的洪流中,这样的结果是,诗人和诗歌中间仿佛隔了一层玻璃,于是,诗歌和读者之间也就隔了一层玻璃。我相信,诗人如同她在《像剑爱血》中写的那样渴望“深入底层获得本质”,就像宝剑渴望鲜血一般。然而诗人固守住了生活的阵地,摆脱了诗歌那危险的诱惑。作为人,这是幸运的;但作为诗人,这却是一种遗憾。

作家并非意味着写过作品的人,而意味着把写作当着自己的家,灵魂和生命的居所;同样,诗人也不意味着写过诗歌的人,而意味着用整个灵魂和生命去写诗的人,他的生命中诗歌高于一切。诗人是绝对不能兼职的,一个真正的诗人,他只可能仅仅是一名诗人。冯至除了写诗外,还搞学术研究,还担任各种社会职务,但他却是一名真正的诗人,因为他没有把诗歌当着一种“附加”,而是当着他的生命。海子也一样。作为纯粹的诗人,诗歌本身就是他生命中一切的核心和本质。判断一个诗人的伟大程度,不在于他的声名和获得的奖项,而在于他对诗歌忠诚的程度,以及为此付出代价的程度。

其实,作为写诗的人,娜夜已经做得很完全了,而且我会十分尊敬和喜爱这样一个人:一个幸福的人,一个豁达的人,一个用诗歌去感受生活的人,并且获得了全国性的诗歌奖项,为甘肃诗歌争得了巨大的荣誉。黑尔曼·黑塞说过,如果诗歌能够帮助一个人去反思生活,并且生活得更加正直,更加真实,更富有诗意,那么是不是诗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作为一名在诗歌领域已取得了较大成就的诗人,一名年富力强、前途无量的诗人,我还是希望娜夜能够走得更远一些。在当代写爱情诗,写人生感悟的诗,其本身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因为在这些方面优秀的作品实在太多了,一个诗人很难在这样的领域走向伟大。我觉得娜夜的诗歌有点封闭,关注的点和思考问题的领域太狭窄,而且语言太过于简单和直白,尤其缺乏意象。意象和节奏对于一名现代诗人,就如同灵魂之于生命,否则就容易沦为平庸,变成“小品诗人”。娜夜也许需要从个人生活的感悟与挣扎中摆脱出来,而把目光投向更加广阔的天空,创作出更隽永、更美好、更感人的作品。诗人应该是一个时代的横切面,应该是一个时代灵魂的记录者,诗人不可能回避时代、越过时代,应该像保罗·策兰说的那样:“穿过时代”,应该将整个时代和人民装在心中。西川有一首写杜甫的诗让我格外感动:“你的深仁大爱容纳下了/那么多的太阳和雨水;那么多的悲苦/被你最终转化为歌吟”(《杜甫》)。诗人应该有这样的胸怀,这样深沉的爱,超越个人的感伤和徘徊。

现在一个流行的看法是:这个时代已不是诗歌的时代,诗人不再被人关注,诗歌也没有前途。可是,我相信,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是诗歌的时代,诗人也很少会成为时代的焦点。真正的诗人永远都生活在大地深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确让人怀念,但我认为,那同时也是诗歌的非正常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德国哲学家阿多偌就说过: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一件愚蠢的事。保罗·策兰却凭《死亡赋格》一诗震动了德语诗坛,并成为20世纪的经典,成为顶着虚无写作的代表,也证明了诗歌所具有的生命力。可很不幸,不仅现在社会上、文学圈认为诗歌只是小伎俩,杂志社只把诗歌当着小说空白处的一个补充,连许多诗人也开始怀疑起诗歌的未来了。一个以字数多少来衡量作品重要程度的思维方式,是典型的机器化工业大生产的产物,完全把文学作品当成了生产流水线上的一种商品。这种思想就如同大海上的泡沫,是虚浮而短暂的。在后现代,写诗还有前途吗?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在诗歌之外,而在诗歌本身。一个严肃的诗人,是不会受那些流行思潮所左右的,而只是把整个生命当着燃料,投入到诗歌的熔炉之中。每一个时代都有其幸与不幸,真实的人并不会因此而盲目的乐观或悲观,而将一切时代的重负扛在肩上,默默的“工作而等待”,这就叫“居于幽暗而独自努力”(里尔克语)。这五六年来,我的枕头边总放着一本里尔克的诗集,以及他写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亲切而感人至深的书信。这些作品在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夜晚陪伴着我,仿佛一位知心的朋友和亲切的师长。每当打开他的诗集和书信,不完整的心就回到了存在的根基,一切都变得富有实质性,充满了人性的温暖和永恒的光辉。我曾经想过:这世上能有如此纯洁的诗人,我能拥有这些陪伴我挨过茫茫暗夜的诗篇,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而一个诗人的作品能被人放在枕边,并温暖他、感动他,这也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呀!从此,我对那些所谓的流行思潮就不屑一顾了,因为,那些伟大的诗歌本身就已说明了一切。诗人惟一应该相信的就是内心深处的感动。

我也想由此简单谈一下自己对于甘肃诗坛的一点感想。我相信,甘肃厚重的大地给了诗歌一个支点。甘肃诗歌不仅仅是中国诗歌的一个补充,一个分支,甚至于还要努力去溶人诗歌主流:甘肃诗歌还应该是中国诗歌的一个方向。当然,这样的甘肃诗歌应该是深深扎根于这里大地和人民的,应该是远离时代浮躁和平庸的。由于我对甘肃诗歌了解得太少,在此只能凭一些表象想当然地谈一谈。我觉得甘肃诗歌需要注意这样几个问题:

第一,关于甘肃特色。一个诗人总是大地之子,必然会受到环抱他的山水的影响。但山水对一个诗人的影响应该是给他提供丰富的创作土壤和存在根基,而不应是内容上的别致或新鲜,也不应是刻意去追求的一种风格。我们不应把自己总想象成一名甘肃诗人去写诗,而应把自己只当成一名诗人去写诗。今天我们的主题是甘肃诗歌研讨会,但如果我们不把甘肃诗歌放在汉语诗歌和诗歌本身这个背景下,而仅仅就甘肃诗歌谈甘肃诗歌,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我们不能以超越哪个省份或者哪个诗人为目标,而只能以不断深入诗歌的核心为目标,否则,我们的作品就缺乏开放性,仅仅成为外地人猎奇的装饰而已。

第二,关于美学自觉。一个有价值的诗人,一定有着强烈的美学自觉和思想追求。诗人决不能在一种观念或理论之下写作,但好的诗人往往都是好的评论家和思想家。他们会努力建立一个独特的诗歌世界。我们甘肃诗人应该努力为汉语诗歌提供一些值得深人阐释或者具有衍生意义的文本,并为汉语言的建设和不断扩大汉语诗歌的可能性做出贡献。

第三,关于诗歌大省。甘肃诗歌在中国诗坛有着巨大影响力,尤其是去年老乡和娜夜又获得了鲁迅文学奖,我相信甘肃有潜力的诗人还很多。所以,称甘肃为诗歌大省是可以的,而且还应把这个招牌推广出去,吸引更多的人来关注甘肃诗歌,支持甘肃诗歌。但是,这种推广只能是一种宣传手段或一种社会化行为,而对于甘肃诗人自身来说,只有拿出好的、有价值的作品才是最重要的。去年雷达在一个研讨会上讲到:只有踏踏实实把作品写好才是惟一的途径,请一些人来互相吹捧一下没有多大的意义。诗歌是一种艰难而漫长的事业,诗人创作也从来都不是群体性的行为,而永远是个体的、孤独的。诗歌大省这种提法,如果我们的诗人也把它真当了一回事,那就太不幸了,纯粹是一种自娱自乐而已。

一名真正的诗人应该是一个路标,一个方向,就如同夜空闪烁的星星,也许地上的人们因为耀眼的霓虹而忘却了夜空,但只要有人在夜深人静之时,在孤独迷茫之时,抬头仰望永恒的星空,就会从中获得感动,找到方向。诗人不是在人群前面呐喊的英雄,而是在大地深处喃喃低语的精灵,在等待着那些寻求真实生活的人们!

最后,我想用楚瓦士诗人艾基的一段话作为结束:“人得学会跟别人生活在一起,彼此了解对方的不幸和忧愁,人得与大自然生活在一起。一棵树受难我们也受难。总之,人得过他的生活,并给予他的生活一定的意义。生活绝不是后现代主义者所理解的那样短促和片面,生活是地久天长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写作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一种必需。”(转引自《收获》2005年第2期《艾基——似闪向天空的光芒》)

(作者:甘肃省文联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