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五味人生:杨宪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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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沾妻子光被释放

北京城南宣武门附近,有个地方叫半步桥,那里有一座建于民国时期的监狱——京师第一监狱。它的主楼结构式样很奇特,呈太阳放光芒式——各楼监室向四处伸展开去,被称作“八角楼”,顾名思义,它有八个角楼,瞭望台设在中间大厅,看守人员待在那里。这座监狱废置多年不用,文革开始后才又重新启用。

自1968年春天起,杨宪益与戴乃迭被从家里逮走后,就一直被关押在这里,夫妻俩是被分别关押的,一直关押了将近四年。

1972年3月下旬夫妇俩先后被释放,获释的原因并不多,却很“大”。

1971年9月13日凌晨,中国发生了一桩把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的大事件。当然当夜,百姓们并不知情,因为那天的夜色与平常并无不同。

那夜,与几个犯人同处一室的杨宪益当然也不知情,可是不久以后,身处囹圄虽然久矣,但聪明未失、机敏未失的他,不等人告诉他,他就利用监狱有限的一点点机会,敏锐地断定,中央出事了!

那时,每年国庆,天安门广场都会有大型庆祝活动,播音员会用高亢的、充满感情的语音播送实况,监狱里会按时组织犯人们用收音机收听。可这一年的国庆,杨宪益却没有听到共和国副统帅林彪的声音;监狱里可以看到的《人民日报》上,从此也再没有了林彪的名字。杨宪益有一天,把供他学习用的《毛主席语录》上一页林彪写的前言撕掉了。一周后,狱方把所有犯人人手一册的《毛主席语录》统统收走,因发现杨宪益的那本没有林彪前言,就没有收走。其他犯人大惑不解,问杨宪益,杨宪益也不详说。两周后,有新犯人从外面进来,大家才得知林彪摔死异域的消息,不禁对杨宪益十分佩服,杨宪益也将此当作平生一件得意的事情。

林彪死后,监狱里的气氛随即有所缓和;几个月后,杨宪益就与妻子双双出狱了。由此看来,杨宪益夫妇得以重获自由,似乎与林彪身后的国内政治形势改变有关,固然如此,但这不是他们解除枷锁的主要原因,换句话说,还有更大的原因。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篇著名小说,写的是一个离婚将近十年、住回娘家过着灰黯日子的女子,却在太平洋战争爆发所造成的特殊环境下,找到了爱的归宿。小说的作者最后写道:“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文学喜欢传奇,因此常常需要与历史的逻辑相悖,倘若依此来看杨宪益,似乎也可以这么说:就因为要让他夫妇出狱,中英两国都建交了。

新中国成立二十年,一直未能与英国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虽然早在1954年就创造性地建立了“代办级”的外交关系。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中英双方都调整了对外政策。1970年希思出任英国首相后,对中国的外交政策显示出积极的动向。1971年年初,英国表示希望将两国关系升为大使级,两国随即就此开始谈判,但在台湾问题上,双方意见在长近一年的时间内都达不成一致。

中方为促成问题的解决做了很多努力,外交部副部长乔冠华同英方谈了好几个回合,周恩来总理也在北京约见了英国驻华代办谭森,双方总算达成了谅解。

1972年3月4日,中英两国终于就互派大使的联合公报的内容和措辞达成一致。3月13日,乔冠华和英国新任驻华代办艾惕思分别代表本国政府签署联合公报,决定从即日起将本国派驻对方首都的外交代表升格为大使。

将杨宪益夫妇获释与中英两国建交历程的时间加以对照,可以发现二者的紧密联系。杨宪益一生,受惠于妻子之处不少,此其一也。

戴乃迭在入狱前,多年来,一直是每两个星期就会给她的姐姐希尔达写去一封情绪“欢快”的信,然而,1968年4月,希尔达在收到最后一封信后,就再也收不到信了。而这最后一封信里,也不见有任何征兆,这反常,令戴乃迭的娘家一家人十分不安,他们判断,肯定是出了什么突发的意外了,甚至担心她遭遇不测而不在人世了。

英国籍公民戴乃迭在中国失踪的事,惊动了英国政府。1968年9月,希尔达他们从报上得知,伦敦的外事办公室探得戴乃迭被捕的消息。希尔达随即与她的兄弟们四处写信、询问,试图与戴乃迭取得联系,可是结果都令人失望。戴乃迭的老母亲甚至直接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中文信,据说措辞“极为得体”,但是也如泥牛入海,不见任何回复。可怜的老人直到去世,也没有收到这个当年执意要嫁到中国去的女儿的一个字。

本来,女儿嫁中国人多年来表现出的快乐幸福,已使她觉得自己当初的反对有可能是错的,可是眼下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又使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重又认定自己是对的了,她一定是带着这个坚信而离世的。

希尔达为营救小妹,在努力争取政府帮助的同时,又将求助的目光瞄向公众。她起草了一封联名信,准备通过伦敦的中国事务办公室直接送交周恩来总理。她把信分别寄给二十多位研究中国问题的英国专家,征求他们签名。

相比于戴母的婉转,希尔达的措辞要严厉得多:

尊敬的周总理:

我们是研究中国文化的英国学人,希望看到中英两国之间的关系日渐改善。戴乃迭的中文英译作品使我们受益良多。她的译作对鲁迅等中国现代作家的作品在我国的普及有着很大贡献。

鉴于戴乃迭的家人和朋友已有三年时间未得到她的任何消息,我们对她的安危与现状十分关切。因此,我们恳请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允许她与家人通信。同时希望中国政府尽快允许她恢复工作。我们相信,目前这种情形只会妨碍中英两国友好关系的发展。

当时的中国人一定不大理解英国人的思维,一个普通公民的命运和处境怎么就会影响两个国家的关系?所以可能会把希尔达的疾言厉色视为一种抬高调门的威胁。而恰当两国正在谋求改善关系,情况就不一样了。

除此以外,希尔达还起草了一份向公众征集签名地致周恩来总理的请愿书,说经多方打听,从中国官方传来戴乃迭“安然在世”的消息,这固然令人欣慰,但大家仍然急切盼望中国政府允许戴乃迭与家人通信云云。

这份请愿书,在全英国范围内,征集到两万人签名。在此同时或先后,英国媒体也对戴乃迭事件表示了关注,进行了采访和报道。戴乃迭入狱事件由此进入公众视野,成为一桩社会新闻。

在中英都在谋求两国关系有突破性进展的背景下,沉重的铁板终于缓缓移动了。有一天,周恩来会见驻京外国记者,谈到杨宪益夫妇长期关押问题时,告诉大家,杨宪益与戴乃迭即将出狱,回到外文局工作。他请记者们向伦敦的知识界、文化界朋友传递这一消息,希望由亲属组织的“万人签名”活动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杨宪益沾妻子光而出狱,却“出”在妻子之前,不是因为戴乃迭的问题更复杂,手续更烦琐,而竟是考虑到国际影响,让杨宪益先回家收拾布置,以免让戴乃迭看到被封条封住的家门、早已变成老鼠窝的家而受刺激,而有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