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五味人生:杨宪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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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蔑视苦难

那年岁,不论是从监狱里回来的,牛棚里回来的,还是从干校回来的人,都不免有点灰溜溜的感觉,而杨宪益却不是这样,虽然也谈不上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但与一般人相比,就是不一样。

首先,一位向他宣布释放的官员,与他谈了一席话,内容完全不是通常的训诫或警告,而是看似善意的劝导;语气也完全不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而几乎可以用语重心长来形容。谈完了,还竟与他握了握手!握手意味着杨宪益还不失为他们的同志,一个虽然有缺点、错误但“毕竟……”的同志。

其次,外文局的党支部书记亲自到监狱门口来接他,而且开着小车来接他。这不是为了方便他回家的一种物质上的礼遇,而是一种政治待遇。

杨宪益在书记的陪同下,回到了他久违了的百万庄的家里。酒喝到一半听到敲门声……在办公室里戴手铐像是玩魔术……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夹在一帮人中间下楼……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军用吉普的小窗一闪一闪……四年前的情景,一幕一幕涌上脑海,噩梦的结束与噩梦的开始一样倏忽,非同寻常的经历通常不是为寻常的脑筋准备的,因此要使自己相信确曾经历过那些往事,有时还需要些力气。

走到家门口,书记亲自揭下了封条,推开了房门。壁炉台上种在死人头盖骨里的一株仙人掌,已经长得有一米高了,他下意识地用手去碰了碰四年来都无人照料的可怜的植物,不料它却无声地一下坍塌涂地,化为齑粉了!

当时天光已经暗下来了,杨宪益打算先出去找个地方吃晚饭,书记给了他一些钱。第二天,单位还派了年轻人来帮杨宪益搬动家具,扔掉垃圾。甚至于细致到让他去买鲜花和巧克力迎接妻子。

杨宪益出狱后,马上去见被派扫了几年大马路的老母亲。当时他的大妹妹也在,杨宪益转过头去问她什么地方可以买到插花的花瓶,杨敏如听了不禁大叫起来:

“你怎么还没改造好?怎么还要买花?!还有资产阶级的坏毛病!你不知道毛主席不让养花吗?”

杨宪益喃喃道:“不是我要买,是上面领导叫买的,叫我把家里什么都顺好,就去接乃迭回家。”

这样的误解与错怪,杨宪益不仅受之于妹妹,也受之于妻子。在他出狱后,隔了一个星期日,是个星期二,他迎回了妻子。戴乃迭在桌上看到一瓶白兰地,于是说:

“这么长时间不见,没想到你还没有改变过去的颓废毛病。”

杨宪益不得不又一次作解释,道:

“是支部书记指示这样做的。”

滑稽的对话产生于荒唐的年代,颇有黑色幽默的味道。

家里虽经杨宪益打扫收拾了几天,但戴乃迭仍然觉得脏乱得不行,两人又忙了几天,才觉得勉强可以住人了。周五,杨宪益提笔给他在南京的小妹及妹夫写了封信,报告他与妻子出狱的喜讯:

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和乃迭经过四年的详细审查,问题已经完全弄清楚,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经过总理批准,现在已经回到外文局工作……

……在那几年里,我们情况倒还好,整天就是学习和交代问题,家里的孩子和姆妈,以及敏如和沛霖受到一些连累,吃了一些苦,这也是很自然的,总之,大家经受了考验,结果都还好……

外文局的运动这几年搞得相当激烈复杂,有些坏人,包括旧领导人,是“五一六”分子,他们在整队期间,故意制造事件,搞谋杀,死了一些人……我因被公安局抓起来,反而受到政府保护,幸免于祸,这又是不幸中的大幸……

坏事可以变成好事,我在解放前一段历史,主要是与一些英美帝国主义分子的关系,不够清楚,解放后党对我始终不甚放心,过去我在精神上也有些包袱,不大愉快,有时情绪很坏。经过这四年审查,我的历史已经完全弄清楚……公安局负责人员告诉我,这次对我的历史审查,政府花费了很大力气,我感到十分感激。现在我的历史包袱也放下了,精神很好……乃迭进步也不少,回来后情绪很好。今后应该加紧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好好学习主席著作,作好工作,来报答党的恩情。

夫妻俩整整坐了四年大牢,照理时间不短,遭遇也不是小不幸,可从信中看不出一点他心潮起伏的剧烈。出狱才几天,他与妻子大难之后久别重逢才几天,他就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完全平静下来了,过早地平静下来了。

看他的信,仿佛他不是去坐了四年牢,而只是被十天半个月地拘留了一下,去接受了一点调查,去协助了一下调查,而后就简单地放了出来,一点没有受伤,既没有皮外伤,也没有内伤,从肉体到精神,似乎都没有受伤。

实际的情况当然并非如此。杨宪益出狱没几天,就有一位老朋友得到消息,到他家去探望。杨宪益出来开门,在露面的一刹那,令老友吃惊的,除了杨宪益在牢里剃的光头、营养不良造成的菜色的脸与粗糙的皮肤,还有就是那长年生活在恶劣环境下所特有的眼神,过去眼睛里的那种散淡、安逸、温和、灵动、机智的光与气都不见了。当然,在与昔日老友的交谈中,杨宪益以往的神采很快恢复。

杨宪益很爱他的妻子,平常很在乎妻子的感受。这次牢狱之灾,他与妻子同时同样患难,即便他不在乎自己的伤痛,也会在乎妻子的伤痛。当年中央大学不肯续聘妻子,他就很生气。而且他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儿子的危机他还不知道,他更未料到,“大家经受了考验”,唯独杨烨没有经受住考验,而且“结果”竟是那样不好。

杨宪益能够几乎是在人离开监狱的同时,心也摆脱了坐监的阴影,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是一个处事豁达的人,不太喜欢把自己伤口翻给别人看,他不是那种需要通过向旁人倾诉而获得心理安慰的人,也是在骨子里有某种傲岸与清高,可以蔑视他所经历的苦难以及把苦难强加给他的人。

正因为此,所以他后来向人叙述起四年的铁窗风味,那语气,听来就像是在谈论自己的一桩趣事,或是别人的经历。

杨宪益在夫妻双双出狱返家时,当然不可能知道,这牢狱之灾并不是他家庭不幸的最后结束,后面还有更大的灾难在等待着他们,他们将会有锥心刻骨之痛,而那伤痛将终身不能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