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们可以有两种英雄:一是消极的,二是积极的。消极的英雄只是保持已成的现状,使人民过平安的日子,教他们不受天灾人患的伤害,能够在不得已的时候牺牲自己的一切。积极的英雄是能为人群发明或发现新事和新法度,使他们能在停滞的生活中得到进步,在痛苦的生活中减少痛苦,换一句话,就是,他能改造世界和增进人间的幸福。今日一般人心目中的英雄多半不是属于第二类,并且是属于第一类中很狭窄的一种,就是说,只有那为保护人民不惜生命的战士才被称为英雄。这种英雄不一定能造时势,甚或为时势所造。因为这类的英雄非先有一个时势排在他面前,不能显出他的本领,所以时势的分量比英雄本身来得重些。反过来说,积极的英雄并不等到人间生活发生什么障碍,才把他制造出来。人们看不到的痛苦,他先看到,人们还没遇到困难,他先想象出来。他在人们安于现成生活的时候为他们创制新生活,使他们向上发展。也许时势造出来的英雄也能达到这个目的,但是可能性很小。
真英雄必定是造时势者。时势被他造得成与不成,于他的英雄本色并无妨碍,事的成败不足为英雄的准度。通常的见解每以为成功者便是英雄,那是不确的。成功或由于机会好。“河无大鱼,小虾称王”,在一个没有特出人才的时境,有小本领便可做大事。这也是时势所造的一种英雄。还有些是偶然的成功,作者本身也梦想不到他会有那么样的成就。他对于自己的事业并没有明了的认识,也没有把握,甚至本来是要保守,到头来却变成革命,因为一般的倾向所归,他也乐得随从。这也是时势所造的一种英雄。还有些是剥削或榨取他人的智力或体力来制造自己的势力和地位。他的成功与受崇敬完全站在欺骗和剥削的黑幕前面。有时自己做不够,还要自己的家人亲戚来帮他做,揽到国家大权,便任用私人,培植爪牙。可怜的是混混沌沌的群众不会裁制他,并不是他真有英雄的本领。这也是时势所造的一种英雄。
我们细细地把历史读一遍,便觉得时势所造的英雄比造时势的英雄更多。这中间有一条很大的道理。我们姑且当造时势的英雄是人间所需求的真英雄,而这种英雄本是天生的。真英雄是超人,但假英雄或拟英雄也许是中人以下的“下人”(Underman)。所谓假英雄是指那班偶然得到意外的成功的投机家而言。所谓拟英雄是指那班被时势所驱遣,迫得去做轰轰烈烈的事业的苦干者而言。所谓下人是对于超人而言。他的智力与体质甚至不及中人。在世间里,中人都很少,超人更谈不上,等到黄河清也不定等得到一个出现。人间最可怜悯的是下人太多,尤其是从下人中产生出来的英雄比较多。这类的英雄若是过多,就于国族有害。怎么讲呢?因为他们没有中人的智力而做超人的权威,自我的意识太重,每持着群众的生命财产智能是为他们的光荣和地位而有的态度。这样损多数人以利少数人的情形便是封建制度。英雄与封建制度本来有密切的关系,但这里应当分别的是古代的封建英雄于其同时的一般群众中确实具有超人的能力,而现代的封建英雄只是靠机缘。哪怕他是乳臭未除,只要家里有人掌大权,他便是了不得的人物。
哪怕他智能低劣,只要能够联络权要,他便是群众的领袖。他的方法是利用新闻和金钱来替他鼓吹,甚至神化一个过去的人物来做他的面具。一个人生时碌碌无奇,死后或者会被人当做“民族英雄”来崇拜,其原因多半在此。这类神化的民族英雄实际等于下劣民族的咒物。今日全世界人类的智力平均起来恐怕不及高等小学的程度,所以凡有高一点的知识而敢有所作为的都有做领袖或独裁者的可能。不过这并不是群众的福利。我们讲英雄的事业应当以全世界民众的福利为对象,损人利己固不足道,乃至用发展自己民族的口号去掠夺他民族的土地的也不能算是英雄。今日世界时局的困难多半由于这类的英雄所造成。如果我们缩小范围来讲一下我们的英雄,我们也会觉得有许多是下人中所产出的。他们的要求是金钱与名誉。金钱可以使他们左右时势,若说他们是造时势的英雄,其原动力只是这样,并非智能。名誉使他们享受群众的信仰,欺骗到万古流芳的虚荣。他们的要求既是如此低下,无怪他们只会把持武力,操纵金融,结党营私,持权逐利,毁群众的福利来增益自己。他们只会享受和浪费,并无何等远虑,以善巧方便得到金钱名誉之后,便走到海外去做寓公,将后半生事业付与第二帮民贼。
我们讲到假英雄之多,便想到在人群中是否个个有做英雄的可能。现在人间还是在一个不平等的情况底下过日子。不但是人所享受的不平等,最根本的是智力与体力的差异太甚。英雄是天生吗?不。英雄是依赖先天的遗传与后天的训练所造成的。英雄是有种的。我们应当从优生学的原理研求人种的改善,凡是智力不完,体质有亏的父母都不许他们传后代。反之,要鼓励身心健全的男女多从事于第二代民众的生育。这样,真英雄的体质与理智的基础先打稳固,造成英雄的可能性便多。否则生来生去,只靠“碰彩”,于人间将来的改进是毫无把握的。第二步还要使社会重视生育,好种的男女一生下来当要特意看护他们,注意训练他们,使他们的身心得以均衡地发展。现在已有科学家注意到食物与体质、性格与寿命的关系,可是最重要的还是选种,否则用科学方法来培养下人,延长他们的生命,使他们剥削群众的时间更长,那就不好了。
真英雄是不受时势所左右的。因为他是一个“形全于外,心全于中”的人,他的主见真而正,他的毅力恒而坚。他能时时检察自己,看出自己的弱点,而谋所以改善的步骤。事业的成败不是他所计较的,唯有正义与向上是要紧的。今日我们所渴望的是这样的英雄。我们对于强敌的侵略,所希望的抗敌英雄也要属于这一类的人物。战争在假英雄的眼光里是赌博的一种,但在真英雄的心目中,这事是正义的保障。为正义而战,虽不胜也应当做,毫无可疑的。
最后,我们还是希望造时势的英雄出现,唯有他才能拯民众于水火之中。等到人人的智力能够约束自己与发展自己,人间真正平等出现的时候,我们才不需要英雄。英雄本是蛮野社会遗下的名目,在智能平均与普遍发展像蜂蚁的社会可以说个个都是英雄,因为其中没有一个不能自卫,没有一个不能为群众牺牲自己。所以我想无论个个人达到身心健全,能利益群众的时代是全英雄时代,也是无英雄时代。
这篇是去冬在广州岭南大学的演讲稿,没工夫多写,未能详尽地发挥,抱歉之至。
中国文字的将来
一、中国文字不进步的原因
我们的读书人每每自夸说中国的文字是世界上最古的一种文字。不错,它是最古,却是最不进步的。现在用从象形文改变而成的文字,只有中国字一种,其他用的都是拼音字。拼音字是最进步的文字。而中国还是墨守着旧的写法,一点也没有进化。这个,我想有下列的几个原因。
(一)文字被看为极神圣。文字的发明在原始民族中,都视为很神秘的。因为它能在不言不语中显示所要表示的意义。在中国的传说里,当苍颉发明文字的时候,也惊动了鬼神,使鬼夜里哭过。这是表示文字有很大的威力,凡有文字的地方,邪神野鬼都要惊避的。这观念发展为道家的符咒。许多迷信者到现在还信天师符可以驱邪治病,就是由于这种原始的迷信而来的。敬惜字纸视为善举之一,对于有文字的纸帛等物,切不可轻易亵渎,不然,神圣就会责罚的。尤其是读书人,所有字纸必得恭恭敬敬地送到惜字炉去焚化。纸灰也不能任它随处飞扬,必得送到清水河里,教它能流进大海去。考察人间谁是敬惜字纸与谁不是的,是文昌帝君的一份职务,为他发觉某人不敬惜字纸,或者教他今生不能得着功名、晋身之路,或者罚他来生变个瞎子。敬惜字纸成为一种宗教行为,它底根本心理是认定文字是神圣,进一步便觉得会写字的人也是神圣了。
(二)识字是士大夫。因为识字或会写字的人也被看为神圣、为高尚,无形中造成一种士大夫的阶级意识。如果一个人读了几年书,认得一千几百字,他就会有“我是读书人”的感觉。读书人的肩膀是不屑挑东西的,双手是拿过笔,再也不能做粗重的手艺,指甲要留得长长的。所谓鄙贱的事他是不能再做了。在商店里任职的伙计,虽会写几个字,却是被看为读不成书的。所谓士大夫,实际上只是多识些字和会写一半篇或通或不通的文章,这样他便能武断乡曲,交官结吏了;他靠文字捞得威权,当然不敢批评文字本身的缺点,也想不到它会有什么缺点,乃至不敢想它可以被修改到较利便的地步。这样,弄到读书人不当文字是传达意思的一种工具,却当它是一种捞取威权的法宝。法宝是不能轻易更换的。
(三)书法是艺术。许多人宜说书法是中国艺术的特别部门。其实真正的书家在历史上是可以屈指数出来的。我不承认写字有真正的艺术价值,若说有的话,记账、掘土、种菜,等等事工也可以当做艺术看了,饮食、起居,无一不是艺术了。为什么呢?文字的根本作用是表达意思,形象上的布置不过是书写材料,为纸帛、刀笔、墨汁等等关系,只要技术纯熟,写出来,教人认得它是什么,它的目的就达到了。凡是艺术,必至有创作性,文字自古有定形,原不能说是创作。所变的是一代所用的材料规定了一代的字体,漆笔时代,绝不能写出隶书真书,只能写篆文,毫笔时代也不能写出现代的“美术字”。现代青年多用钢笔铅笔,要他们写真楷更是不容易了。
又,一般求人“墨宝”的多是与写字的人讲交情,并不是因为他们对于文字有特别的赏鉴心。许多人只喜欢名人字,和贵人字,尤是上款有自己的名号的。字既名贵,拥有的也跟着“名贵”起来了。写扇面,题书物,上者是钦佩写字的人,下者无非是“借重”,社交艺术乘君子自己,于字写得好坏,本来没有什么关系。说起来,书法是由道教徒写龙章凤篆发展起来的。古来有名的书家可以说多少与道教有关系。王右军一家,被认为书法的大师,而这一家人正是信道极笃的。六朝的道士如陶弘景、杨义、傅霄诸人都是书家。
唐朝的颜真卿、顾况等,也是道教徒,唐朝又多一层关系,宋朝朱弁的《曲洧旧闻》(卷九)说:“唐以身、言、书、判设科,故一时之士无不习书,犹有晋宋余风,今间有唐人‘遗迹’虽非知名之人,亦往往有可观。本朝此科废,书遂无用于世,非性自好之者不习,故工者益少,亦势使之然也。”宋朝废书科,朱弁因而感觉到会写字的人少,然则从宋以后,当然会越来越少了。明清的书家也是屈指可数的,清中叶以后,因为金石文字发现得很多,写字的人喜欢摹临,一变从前临帖的风气而为临碑。虽然脱离了“馆阁气”,却还跑不出摹拟古字的圈套。不知道北朝的碑文多是汉化胡人或胡化汉人的笔法,书体和章法本不甚讲究,在当时还不过是平常的刻文,本没有什么艺术的理想,南朝人讲究写字,被认为书法的正宗,但真配得上称为“艺术字”到底也不多。书法艺术可以说是未曾建立到有强固基础的地步,反而使练字的人们堕落临摹的窠臼。
对于以上三点,我们可以认为中国文字所以不进步的重要原因。看文字为神圣,是迷信底遗留,那不容别人批评中国文字的缺点,也是抱着卫道的精神,以为中国文字一被废弃,中国文化也就跟着丧失了。这可说是不需要的顾虑。文字不过是形象上的符号,换符号,不必是改变文化,也不必是改变语言。从事实上说,现在的中国字已不是周秦的篆文,更不是殷朝的甲骨文,所以形象上的改变是不相干的。现在的士大夫,许多不主张用拼音字,因为他们怕拼音字一流行,汉文便会丢失,中国文化也随着会丢失了。这过虑是不需要,也是不诚实的。假如要保持中国文化,须要以保存中国字为手段的话,那么我们应当先要禁止官僚,教授们说那些半中半日,三成国语七成英语的语言。因为文字是根据语言写出来的。我们不能防止语言的转变,一样地不能禁止文字的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