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圣者为王:王阳明的超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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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起征思田(1)

NO.1 天泉证道

嘉靖六年五月,朝廷一道圣旨下到,命守仁以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总制军务,征广西思恩、田州。

这个公文来得十分突然,守仁此前已经被闲置了六年多了,除服后受人举荐也已经有三年多了,可朝廷一直没有任何表示。杨一清后来成为内阁首辅,当时黄绾为了推荐老师,竟不小心在奏疏中得罪了一清,结果一清便把气撒到了守仁头上,也反对起用他(包括入阁、总督三边、来京做兵部尚书等)。

其实,不管谁当权,都会存着那么点私心:把一个那样举足轻重、不轻易苟且的人物弄到自己身边来,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权力是有排他性的,当道由于惧怕守仁才那样排挤他。

但是现在广西出了事,需要有人去摆平,朝廷才想到了守仁。黄绾与张璁的关系非常密切,他便致书张璁说:广西的事情,如果不由阳明先生出面,那么谁也办不了。

这本来是出力的事情,结果张璁拉上杨一清就向皇帝保荐了守仁。

其实不只守仁是这样,王琼也是屡受张璁、桂萼、霍韬等举荐,直到嘉靖七年才被起用总督三边军务,而且也是宝刀不老,人以比杨一清。

思、田地处广西,两地属于羁縻州,由土司管理。先是广西田州岑猛为乱,提督都御史姚镆征之。

岑氏据说是东汉开国名将、“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岑彭的后裔,岑彭曾是独当一面的大将,但是却在征讨四川的公孙述时被后者派人刺杀。

姚镆不久便奏称已将岑猛父子擒获,而且朝廷也已经降敕论功行赏完毕。可是平叛未尽,岑猛方面的两位头目卢苏、王受尚未被剿灭,他们构众煽乱,还攻陷了思恩。姚镆于是又汇集四省将兵往征,但这次却没那么顺利了,久而不克。

巡按御史石金向朝廷弹劾姚镆的无能,再加朝议用侍郎张璁、桂萼之荐,如此才有了特起守仁的决议:令其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度量事势,随宜抚剿,设土官流官孰便,并核当事诸臣功过以闻;且责以体国为心,毋或循例辞避。

可是守仁仍然上疏请辞,其中道:“臣伏念君命之召,当不俟驾而行,矧兹军旅,何敢言辞?顾臣患痰疾增剧,若冒疾轻出,至于偾事,死无及矣。臣又复思,思、田之役,起于土官仇杀,比之寇贼之攻劫郡县,荼毒生灵者,势尚差缓。若处置得宜,事亦可集。镆素老成,一时利钝,亦兵家之常。御史石金据事论奏,所以激励镆等,使之善后,收之桑榆也。臣以为今日之事,宜专责镆等,隆其委任,重其威权,略其小过,假以岁月,而要其成功。至于终无底绩,然后别选才能,兼谙民情土俗,如尚书胡世宁、李承勋者,往代其任,事必有济。”胡世宁曾任四川巡抚。

在看过了守仁的上书后,年轻的嘉靖不禁对杨一清说道:“看来如果姚镆仍在广西,王守仁是不会赴任的。”显然,皇帝还算聪明,他明白守仁主要的意图还是不希望有人掣肘。于是下诏令姚镆致仕,又遣使敦促守仁上道。

这一次守仁不好再说什么了,圣命难违,只好从容就道。

就在八月间守仁将起程时,他还不忘叮嘱大家一番,而且也希望有更多的良士来绍兴讲学论道,但不欢迎那些行止恶劣的凶人。

为此,不放心身后的守仁专门作了一篇《客坐私祝》:“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无陷于非僻;不愿狂躁惰慢之徒,来此博弈饮酒,长傲饰非,导以骄奢淫荡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扇惑鼓动,以益我子弟之不肖。呜乎!由前之说,是谓良士;由后之说,是为凶人;我子弟苟远良士而近凶人,是谓逆子。戒之戒之!嘉靖丁亥八月,将有两广之行,书此以戒我子弟,并以告夫士友之辱临于斯者,请一览教之。”

九月初八日这天,钱德洪与王畿访张元冲于舟中,因论为学宗旨。此前不久,学益彻而立教益简易的阳明先生发明了一首“四句教”,他将自己一生的为学宗旨囊括于其中: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这可谓是阳明之学最后的表达式,王畿为此说道:“先生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恐未是究竟话头。”

德洪曰:“何如?”

畿曰:“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若说意有善有恶,毕竟心亦未是无善无恶。”

德洪曰:“心体原来无善无恶,今习染既久,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正是复那本体功夫。若见得本体如此,只说无功夫可用,恐只是见耳。”

二人争执不下,王畿于是提议:待明日先生启行时,咱们再伺机向他请教吧。

次日夜分,送行的宾客已经散去,守仁将入内,听闻德洪与王畿候立庭下,守仁于是走了出来,并移席附近的天泉桥上。

当得知了二人昨天的辩论后,有感于他们的执著态度,阳明先生喜曰:“正要二君有此一问!我今将行,朋友中更无有论证及此者,二君之见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

守仁一向如此,不愿伤了弟子的自尊,所以他总是能够持平,总是鼓励大家。

德洪有点不明白先生的意思,守仁于是跟他解释道:“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饐气,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气力?德洪功夫须要如此,便是合得本体功夫。”

这番话说得王畿又有些不解,守仁于是继续解释道:“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难遇。一悟本体,即见功夫,物我内外,一齐尽透,此颜子、明道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二君已后与学者言,务要依我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跻圣位;以此接人,更无差失。”

王畿更进一步请教:“本体透后,于此四句宗旨何如?”

阳明先生回答说:“此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功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究无尽。尧、舜精一功夫,亦只如此。”

接着,阳明先生又格外嘱付道:“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无不接着。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

经过阳明先生的一番点拨,德洪、王畿都表示自己已经有所省悟。

不过尽管守仁在言语上回护了王畿,但这并不说明他没有自己的倾向,他肯定德洪显然才是真心的,尽管德洪有些拘泥于师说。对此,王畿也是有所察觉的,但他始终不改初衷。

此时,对王畿之见的消极作用,守仁似早有预感。后来,王畿主张良知现成,不假修为,良知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圣人只是没有私欲障碍,因此得致其良知。如此,王畿显然背离了阳明先生的宗旨:守仁一向认为良知虽是本体,但为外欲所遮蔽,须下苦功澄明心体。

王畿重视本体而忽视功夫,从而流于放纵自我,导致其对纲常伦理道德的忽略和漠视。由此心学也便走上了歧途,在守仁身后,人们对于王学的误解和排斥,其实多半是弟子严重背离师说的结果。

NO.2 南下胜景

当行经钱塘江时,守仁以难得的好兴致先后游览了吴山、月岩、严滩等处名胜,而且在每一处都留下了自己的诗作。

在过钓台时,守仁想到当年献俘时曾经过这里,可是没来得及登临一番;如今故地重游,又以兵革之役,兼肺病足疮,徒顾瞻怅望而已。

于是守仁作诗道:

“忆昔过钓台,驱驰正军旅。十年今始来,复以兵戈起。空山烟雾深,往迹如梦里。

微雨林径滑,肺病双足胝。仰瞻台上云,俯濯台下水。人生何碌碌?高尚乃如此。

疮痛念同胞,至人匪为己。过门不遑入,忧劳岂得已。滔滔良自伤,果哉末难已。”

守仁将此诗交给桐庐尹沈元材刻置亭壁,聊以纪经行岁月云耳。当时在场的人包括钱德洪、王畿、建德尹杨思臣及沈元材等四人,德洪、王畿是一路送行先生到了这里。

在守仁看来,辞章不过是小道:“使学如韩、柳,不过为文人;辞如李、杜,不过为诗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学,以颜、闵为期,非第一等德业乎!”可是有时候想要表达自我,仍然离不开舞文弄墨。孔子说的好,君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守仁大抵都是有感而发,在经过衢州、常山时,他也都留下了诗作,其中有几句道:

“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名山遍深历,悠悠鬓生丝。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中岁忽有觉,九还乃在兹。非炉亦非鼎,何坎复何离?

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彼哉游方士,诡辞反增疑。纷然诸老翁,自传困多岐。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王世贞与钱谦益是守仁身后的两位文坛大家,王世贞比较欣赏守仁前期的诗作,而钱谦益则比较欣赏守仁后期的诗作,这大致也是二人生平志趣的不同反映。

守仁发舟广信,沿途诸生徐樾、张士贤、桂輗等请见,守仁俱谢以兵事未暇,许回途相见。

但是这个徐樾有个问题急切地想要向阳明先生请教,于是他自贵溪追至余干,终于赶上了阳明先生,守仁令其登舟,二人在舟中谈论了一番,徐樾疑难得解,这才满意而去。

十月,守仁到达南昌。此前老中丞要来南昌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南昌百姓早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当日,但见父老军民俱顶香林立,填途塞巷,至不能行,父老们便顶着守仁的轿子依次传递进入都司。守仁命父老军民就谒,东入西出,有不舍者,出且复入,自辰至未而散。

第二天,守仁谒文庙,讲《大学》于明伦堂,诸生屏拥,多不得闻。唐尧臣献茶,得上堂旁听。

此人起初不信学,闻阳明先生至,自乡出迎,心已内动;等到他见到众人对守仁的那番拥戴之情时,不禁惊叹道:“三代后安得有此气象耶!”及闻讲,沛然无疑。

黄文明、魏良器等人笑说:“你一个在逃之人,今天算是投降了吧!”

唐尧臣答道:“须得如此大捕人,方能降我,尔辈安能?”

当守仁到达吉安时,诸生彭簪、王钊、刘阳、欧阳瑜等偕旧游三百余人,将阳明先生迎入螺川驿中。守仁立谈不倦,曰:“尧、舜生知安行的圣人,犹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工夫。吾侪以困勉的资质,而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虚,变通不居。若假以文过饰非,为害大矣。”

临别时守仁特意叮嘱道:“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这句话也充分道出了阳明先生为学的宗旨。

十一月十八日,守仁到达广东肇庆。在这里他还不忘留守的德洪、王畿,叮嘱他们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二十日,守仁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广西梧州,随即开府办公。经过一番沿途咨访,守仁已经基本弄清楚了这里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

根据守仁的经验,其实这类的事情的缘起,不用想就能明白,不过都是官府欺压或管理不善的结果。如姚镆等派来平乱的主事之臣,他们不能体恤百姓,不能开诚相待,因此往往把水越搅越浑;他们行事简单粗暴,经常大开杀戒,当双方力量均衡时,事情也就僵持在那里了。

十二月,守仁在上疏中指出:两广提督专为诸瑶、僮及诸流贼而设,事权实专且重,如果振其兵威,自足以制服诸蛮;可是无奈军政日坏,上无可任之将,下无可用之兵,有警必须倚调土官狼兵。这样一来,岑猛等人得以凭恃兵力,日增桀骜;他们在建立功勋后,功劳不得不归之于在上者,自己的所得聊聊无几,长此以往,他们才心生怨愤。以后待朝廷再征发他们时,他们起初是怠慢,以后干脆就不听招呼了;如此上嫉下愤,日深月积,“劫之以势而威益亵,笼之以诈而术愈穷。由是谕之而益梗,抚之而益疑,遂至于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