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圣者为王:王阳明的超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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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父丧守制(1)

NO.1 王艮拜师

张忠、许泰等人当初虽然不得已离开了南昌,可是他们也气急败坏地将冀元亨给带走了,他们对守仁仍然余怒未消。

守仁为此自是心急如焚,遭此厄运,再遭劳碌之苦,如果守仁不能及时将他救下,冀元亨必死无疑。于是还在八月的时候,守仁便咨部院雪冀元亨冤状,希望借助督察院的力量替元亨洗刷冤屈。

元亨是个举人,其学以务实不欺为主,而谨于一念,守仁将正宪拜托给他并不是偶然的。他在监狱中时,视诸囚不异一体,把大家看成兄弟一般;诸囚日涕泣,元亨便为他们讲论心学,大家心里这才稍稍感到一些安慰,就如同守仁当年在锦衣卫狱中的表现一样。

当官府派人前往缉拿元亨的家属时,他的妻子李氏和女儿都毫无惧色,李氏道:“我丈夫平生尊师讲学,难道还有其他愧疚的事情吗?”后来,母女在狱中时仍然劳作不辍,闲暇时则诵《书》歌《诗》,不愧是儒生之家。

监狱的看管人员为她们的这种精神所感动,想要释放她们,可是李氏却说道:“不见我的丈夫,我能往哪里去呢?”李氏在监狱中也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人向她请教,她回答说:“我丈夫的学问不出闺门衽席间。”听者无不赞叹。

尽管有科道等监察官员的上疏,但是冀元亨的冤狱还是拖到了正德死后。嘉靖登基后,为元亨平反,下诏予以释放;可是元亨久在牢狱,身体早已垮掉,出狱后才不过五日,便不幸辞世。

同门陆澄、应典等人帮着制备了棺殓,守仁得到噩耗后,为此恸哭了一场。为了有所表示,守仁又移文恤其家。

闰八月的时候,守仁第四次上疏省葬,朝廷仍不允。

起初的时候,守仁在赣州,听闻祖母岑太夫人讣告,又听说父亲也病了,欲上疏乞归,但赶上了福州的任命。后来又突然遭遇宁王之叛及皇帝南下,事情才一直拖延了下来,朝廷当时许以“贼平之日来说”。

如今江西的局面已经稳定下来了,没想到这第四次上疏又遭驳回,守仁很是气愤。看来自己是惹了杨廷和了,之前守仁就听说,自己在奏疏中往往把功劳都归之于王琼,这令杨大学士很是不快,因此他肯定是借着此事来压守仁一头。

不久之后,守仁又听说了父亲病危的消息,自是惶惶不可终日。他欲弃职逃归,什么顾不得了,只愿此生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祖母已经错过了,老父不能再错过了!

幸好几天后又得报父亲已经康复,守仁这才打消了那个冲动的念头。

一天,守仁问大家道:“我欲逃回,何无一人赞行?”当时你们怎么没有一个站出来帮我的场。

门人周仲答说:“先生思归一念,亦似著相。”“著相”是佛家之语,有“挂碍”之意。

良久,守仁才不得不坦言道:“此相安能不著?”

孝乃人伦之本,是天理,如今有人偏与自己为难,不许自己尽孝,难道自己就该忍气吞声、消极等待?

九月,守仁从赣州回到了南昌。

当时皇帝车驾尚未还宫,而江西百姓如婴儿般嗷嗷待哺,守仁乃兴新府工役,檄各院道取朱宸濠废地逆产,改造贸易,以济饥代税。有了这番举措,才使境内稍苏,民困稍解。

后来他在给门人邹守益的信中提到:“自到省城,政务纷错,不复有相讲习如虔中者。虽自己舵柄不敢放手,而滩流悍急,须仗有力如吾谦之者持篙而来,庶能相助更上一滩耳。”

愈着在艰难中,大家才愈是渴望得到同志之助。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南昌来了一位怪人,他慕名要来面见守仁;正是这一次会面,心学中一个重要的学派便诞生了——这就是未来的泰州学派。

来人名叫王银,江苏泰州人,年纪快四十岁了,此人一身打扮甚是古怪:着古冠服,手执木简。他以自己作的两首诗为见面礼,守仁异其人,乃降阶出迎。

守仁请他上坐, 王银也不跟巡抚大人客气,便安然就坐。守仁还真没见过有人这番穿戴,不免好奇,于是问道:“先生所戴何冠?”

“呵呵,不瞒诸位,这是有虞氏冠。”有虞氏就是指上古圣王之一的舜,怪不得自己没见过,原来这王银是根据传说弄的这身行头。

“那先生所穿何服?”

“老莱子服。”

老莱子是出了名的孝子,守仁会意:“看来先生是要学老莱子了!”

“然也。”

守仁自然晓得,自己的老父就是一位活生生的“老莱子”,但是不知道这王银真的能做到如此至孝吗?守仁于是又问道:“先生是只学老莱子的服装,还是连他上堂诈跌、掩面啼哭的举动也一块学了呢?”

王银本来只是一种外在的标榜,尽管他有些孝名,但毕竟没到老莱子那种地步;经守仁这样一说,他倒觉得有些心虚了,不免色动,坐得也没那么坦然了。

王银既是慕名而来,自然是要向守仁讨教学问的;他一向自视甚高,从不将时人放在眼中。他在二十多岁时曾梦到自己将塌陷下来的天给举了起来,从而救助了天下百姓;他还将错乱的日月星辰的位置给摆正了,因为这个奇怪的梦,更令王银以“圣贤”自负。

王银他向守仁讨教致知格物等论题,二人谈论了半天,王银突然开悟道:“吾人之学,饰情抗节,矫诸外;先生之学,精深极微,得之心者也。”

他最终折服于守仁之学,遂反服执弟子礼。守仁见他心诚,便接纳了这位新弟子。见于王银狂傲的个性,守仁于是易其名为“艮”,字以“汝止”。

“艮”为八卦中的一卦,代表山,其巍然挺拔,傲然独立,这符合王银的个性;所谓“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凡事自当适可而止。

王艮出身一盐户家庭,家境不是太好,他七岁受书乡塾,却因贫不能竟学。

他父亲怕冷,大冬天的早晨还要为官府服役,王艮见于父亲的苦况,于是哭道:“为人子,令父至此,得为人乎?”

当时他才十一二岁,乃出代父役,入定省,惟谨。不过王艮并没有彻底放弃学业,他读书仅限于《孝经》、《论语》、《大学》,他信口谈说,却很是入情入理,慢慢的他便开始了自己的讲学生涯。

后来,由于王艮父子的努力经营,他的家境也变得越来越好了,而此时王艮的名声也传开了——在不自觉中,王艮往往以“心”来体验万物,也以“心”来教人;他的讲学对象多是一些目不识丁的劳苦大众,但是由于他讲得浅显易懂,又颇能感染人,如此他在民间的名气也就越来越大,而他的怪癖和傲气也随之增加了。

有一次,有一位来客听到了王艮的讲学,他觉得非常诧异,不禁感叹道:“先生讲的怎么跟王中丞讲的如此相似呢!”

王艮一听这话顿时觉得好奇,他平时与之打交道的多是社会下层人物,对于士林中人人熟知的“阳明先生”虽偶有耳闻,但却并不知晓其为学的宗旨。如今经这来客一点拨,王艮遂决定前往江西拜谒守仁。

不过有趣的是,当王艮前一日由于折服拜为守仁弟子后,到了次日,他经过一夜的反思,突然有些后悔了,又开始找守仁辩论。经过再三的讨教,王艮最后终于彻底心折,卒称弟子。

后来,王艮追随守仁回到浙江,有一天他突然感慨说:“吾师倡明绝学,何风之不广也!”为了光大先生的学问,王艮于是决定为光大师门而努力奔走。

王艮还家后,乃制小车北上,所过招要人士,告以阳明之道,人聚观者千百。当他抵达京师后,有见于他的过分招摇,他在京的同门无不感到骇异,于是把他的车给藏匿了起来,又劝说他南归。

守仁听说此事后,也颇为不悦,因为他不想让人将自己的学问视为哗众取宠、华而不实的东西。王艮往谒先生,守仁拒而不见,王艮长跪谢过,守仁这才原谅了他。

王艮不过一介布衣,但是他讲学的名声却远出阳明诸弟子之上。王艮弟子遍天下,而且还不少高官厚爵的,气势非凡。

然而正如守仁生前所忧虑的,王艮本狂士,往往驾师说上之,持论益高远,出入于佛、老二氏。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指出:“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

有弟子如王艮,不知道是守仁的幸还是不幸?

NO.2 良知之教

王艮拜师的经历显然并不是个例,很多人都有着和他一样的经历,他们由挑衅的姿态慢慢到心悦诚服。

江西进贤人舒芬本在翰林院供职,他被谪官市舶司,其人自恃博学,他见到守仁后,便向他请教“律吕”的问题。律吕就是中国古代的礼乐,舒芬想凭借自己的博学将守仁压倒。

可是守仁却笑而不答,反问舒芬“元声”的问题。元声是指十二律中的黄钟,舒芬答说:“元声制度颇详,只是还需要置于密室进行一些实验。”

守仁则对此议论道:“元声岂得之管灰黍石间哉?心得养则气自和,元气所由出也。《书》云‘诗言志’,志即是乐之本;‘歌永(咏)言’,歌即是制律之本。永言和声,俱本于歌。歌本于心,故心也者,中和之极也。”

舒芬是从纯粹实用的角度来谈论这一问题的,可是守仁却将它与“心”联系了起来,因为礼乐本就是为人而设,心自然是它最高的标准和检验。

对于守仁这番突出根本的言论,舒芬当即就觉出了其高妙,遂跃然拜为弟子。

此时在南昌,守仁的门人并不算多,只有陈九川、夏良胜、万潮、欧阳德、魏良弼、李遂、舒芬及袭衍等人日侍讲席。

巡按御史唐龙、督学佥事邵锐,他们仍旧坚守旧学,向守仁提出质疑,唐龙还以彻讲择交相劝,要守仁放弃自己的主张。

守仁回答说:“我是真的感觉良知人人所同,只是天下学者未得启悟,才甘愿随俗习非。我如今真的是这种见解,也为此弄得一身疑谤,可是如果要我不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于心何忍?求真才者,譬之淘沙而得金,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然未能舍沙以求金为也。”

如此一番肺腑之言,还是没能换来唐龙、邵锐等人的同情和理解,可见传统观念的深入和顽固。

正当唐、邵等人质疑守仁之学时,很多学子为了避嫌便未敢轻易登守仁的门,反倒他们见同门方巾中衣而来者,竟俱指为异物。只有王臣、魏良政、良器、钟文奎、吴子金等挺然不变,不少人受他们感召,这才打消了先前的疑虑,于是相依而起者日众。

南昌因此也就慢慢再现了赣州的繁盛景象,守仁的内心也安慰了许多。

守仁算是陆象山先生的隔代知音了,有感于象山先生在后世的不公遭遇,守仁觉得凭着自己现在的能力应该做点什么了。

由于象山学术久抑而未彰,所以他也不能像朱熹那样得以配享孔庙,享受崇高的礼遇,子孙也未能沾褒崇之泽。可是在守仁看来,象山先生才是孔、孟正传,自己不能坐视他的冷遇。

于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守仁乃发牌行抚州府金溪县官吏,将陆氏嫡派子孙,仿各处圣贤子孙事例,免其差役;有俊秀子弟,具名提学道送学肄业。

另外,见于陆九渊与朱熹同时讲学,可是自天下崇朱说,而陆学遂泯。守仁为了光大象山之学,遂刻《象山文集》,为序以表彰之。

转眼便到了正德十六年,守仁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也就是在这朝局大变的一年,阳明先生始揭“致良知”之教。

当时守仁闻听圣驾已回宫,始舒忧念。自经宸濠、忠、泰之变,守仁在心态上也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他越发相信人的“良知”,此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所谓考三王,建天地,质鬼神,俟后圣,无弗同者。

“良知”便是天下万事万物存在和行为的基本准则,也没有什么不同,是心的本体。所谓“致良知”,便是根据良知的要求去为人处事,不但不去违背,还要极尽良知的要求;只有这样,人才算真正步入了圣人之门。

只是良知最容易为人的外欲所遮蔽,须“时时勤拂拭”,下到功夫让自己的良知彰显出来。

守仁在随后致邹守益的书信中便这样写道:“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人有了良知,才算在心性上立住了。

可是守仁仍不免疑惑,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就想不明白呢?又为什么,自己到如今才弄明白呢?为此,守仁不禁喟然发叹。

陈九川见先生叹息,于是便来问先生缘故。守仁道:“此理简易明白若此,乃一经沉埋数百年。”近来守仁讲得都是“致良知”,所以不用多解释,九川就明白先生“此理”指的是什么理。

“亦为宋儒从知解上入,认识神为性体,故闻见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复奚疑?”九川将责任都归给了故作高深的宋儒们。

“然譬之人有冒别姓坟墓为祖墓者,何以为辨?只得开圹将子孙滴血,真伪无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守仁是如此自信自己开启了真正的圣人之门,对于“朝不谋夕,恬不知耻”的世风,也只有去唤醒心底的良知,用良知去矫正它。

说到这里,守仁动了感情,他于是又强调说:“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

道理虽然简易,但最怕学者不肯下到功夫,最终有负自己的良知。

其实,守仁的“致良知”之教的产生也是有个过程的,可谓是他在艰难困苦中的顿悟。

自从南京讲学以来,阳明先生凡示学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为本。有人问何谓天理,守仁则令自其求之,未尝指天理为何如也。这时守仁也无法具指“天理”是什么,只是含混地意指人的本心。

其间他曾对门人们说道:“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如含诸口,莫能相度。”就如同有东西卡在了喉咙里,就是吐不出来。

久而久之,守仁只得无奈地承认:“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了此更无余矣。”

即便如此,那些门人仍旧对阳明先生充满了仰慕之情,可是越是如此,越叫守仁心里不安。他知道自己的学术还不够完善,学问的基础还不够牢固,理论上还有漏洞,所以他又不禁感叹道:“连这些子亦无放处。”

如今经宸濠、忠、泰之变,虽频遭艰险,却因祸得福,一时心灵,始有良知之说。看来“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确不是虚言,人也须要“在事上磨砺”,方可使自己的心体有所澄明。

NO.3 回乡省亲

这年的三月,荒唐了半生的正德皇帝一病归西。

由于他生前没有子嗣,经过一番讨论,朝廷上下经皇太后的同意,便迎奉正德的堂兄弟、十五岁的兴王朱厚熜从湖北安陆到京城,入继大统。朱厚熜便是在位四十五年的明世宗,年号嘉靖。

这场君位更迭还算顺利,守仁虽然一面是担忧,一面却也对辞旧迎新充满了希望:正德的表现实在是叫人太失望了,新皇帝根基不稳,即便是正德第二,也不可能胡来的;只要朝廷中的正直大臣齐心协力,短时间内朝廷必然会有所改观。

自己也可以暂时舒一口气了。五月,守仁集门人于白鹿洞,此地位于九江庐山东北玉屏山南,白鹿书院曾是北宋六大书院之一,诸多文化名人都曾来此讲学。

值此新旧交替之际,守仁顿起归去之意,他欲同门久聚,共明圣学,所以才相中了白鹿洞。当时南昌府知府吴嘉聪想要修府志,守仁的门人蔡宗兖作为南康府教授,正主持白鹿洞事,这样守仁才得已开史局于洞中,借着修府志的便利,把夏良胜、舒芬、万潮、陈九川等都召集到了一块。

守仁还专门写信催促邹守益来白鹿洞:“醉翁之意盖有在,不专以此烦劳也。区区归遁有日。圣天子新政英明。如谦之亦宜束装北上,此会宜急图之,不当徐徐而来也。”

守仁为自己的未来做好了规划,但是计划不如变化快,身在庙堂,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