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圣者为王:王阳明的超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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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苦心周旋(3)

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

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以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也。

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乃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杭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纶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乎哉?

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谬实起于此,不可不辨。”

守仁到达赣州后,大阅士卒,并教以战法。江彬遣人来观动静,试图为再次诬陷守仁寻找口实。

很多人都站出来请求守仁回省,以免自蹈危疑。守仁不从,作《啾啾吟》解之,其中道:

“知者不惑仁不忧,君何戚戚眉双愁?信步行来皆坦道,凭天判下非人谋。用之则行舍即休,此身浩荡浮虚舟。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镯镂?

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儿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驱牛。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只要自己不拿此事当回事,它也就困不住自己。守仁且道:“我在此与童子歌诗习礼,究竟有什么可疑的呢?”

门人陈九川等也站出来劝说先生,守仁道:“大家何不凑在一起讲学呢?我昔日在省城,处权竖,祸在目前,但内心帖然;纵有大变,亦避不得。我所以不愿轻动,还是有自己深层次的考虑的,这些你们就不用替我担心了……”

担心也没有用,不如随其自然吧!如此大家也都活得轻松些、坦然些。

NO.5 正德北归

截止到这年夏天,皇帝仍旧逗留于南京未归。

一方面他确实留恋这里的繁华,他平生也是第一次到江南来;一面也是感觉没有脸面回去,自己当初的确太冲动了,南下的理由实在不充分。

就在去年的七月三十日,在平定叛藩以后,守仁曾经连续上了两份奏疏。一份是《江西捷音疏》,内容很简单;一份是《擒获宸濠捷音疏》,报告了自己起兵的详细经过,以及文武官员们在平乱中的功绩。

两份报捷疏送出以后,守仁听说皇帝仍在调动兵马南下,于是又于八月十七日上了那道《请止亲征疏》。

两份“捷音疏”都被皇帝“留中不发”,没有交给有关部门处理,好象若无其事。但是这样大的事情即使朝廷不予通报,一年之后肯定也会在整个天下传开。

正德其实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在不能给京中文武一个很好的交代之前,他是不会轻易北返的。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手下的那帮群小欲自献俘袭功,想要将守仁等人的功劳据有己有。在他们看来,什么王守仁、伍文定,不过都是皇帝的臣子,君要臣死臣尚且不能不死,出让点功劳又算得了什么?

这时,张永不得不站出来阻止道:“此举不可啊!想当初咱们未出京时,朱宸濠已经成擒,后来王守仁又押着他过玉山,渡钱塘,这是人们有目共睹的,咱们还要献俘北上,将功劳据有己有,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众人无法反驳,只得作罢,但是皇帝还是不甘心就这样回去,那些大臣哪个是好缠的?所以他最后突发奇想,拿着大将军钧帖找到守仁,要他重上捷音,尽量把功劳都说成是这位“大将军”的。

一人饰二角,皇帝确实已经习惯了这种剧情安排。

身为一国之君,久不在京城,难保有个三长两短,这是令守仁深感忧虑的。他已经看明白了,这皇帝分明就是个小孩子嘛,必须要哄,而不能与他龃龉,拂了他的性子。

因此守仁必须要给皇帝一个台阶下,要再上一份捷音疏,尽量把功劳都归之于皇帝本人——当然,那位子虚乌有的“大将军”也还是要买账的。

不过,守仁明白,即使自己有千般万般的委屈,而一旦上了这道捷音疏,必然要引起他人的诟病,使他难脱谄媚皇帝的嫌疑!可是,纵有千难万难,除非自己不处在这个地位,否则就得忍辱负重,授人以柄总是难免的!

总之,有那么一个使性的皇帝在上面,自己不能不把这杯苦酒生生地吞咽下去……

于是守仁乃节略前奏,入诸人名于疏内,再上之。这时已经是正德十五年七月,在这份平乱后整整一年再上的奏捷疏中,守仁不仅将“奉旨起兵”说成是实有其事,而且还把一切都说成是皇帝的布置,那位按照皇帝意旨行事的“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都督府太师镇国公”自然也是功不可没:

“照得先因宸濠图危宗社,兴兵作乱,已经具奏请兵征剿。间蒙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彼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钧帖,钦奉制敕,内开:‘一遇有警,务要互相传报,彼此通知,设伏剿捕,务俾地方宁靖,军民安堵。’……

照得臣节该钦奉敕谕:‘但有盗贼发生,即便严督各该兵备、守备、守巡各军卫有司设法调兵剿杀,其管领兵快人等官员,不问文职武职,若在军前违期,并逗遛退缩,俱听以军法从事。生擒盗贼,鞠问明白,亦听就行斩首示众。斩获贼级,行令各该兵备、守备、守巡官即时纪验明白,备行江西按察司造册奏缴,查照升赏激劝,钦此。’……

又蒙钦差总督军门发遣太监张永前到江西查勘宸濠反叛事情,安边伯朱泰,太监张忠,左都督朱晖,各领兵亦到南京、江西征剿。

续蒙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统率六师,奉天征讨,及统提督等官司礼监太监魏彬,平虏伯朱彬等,并督理粮饷兵部左侍郎等官王宪等,亦各继至南京……”

朱泰就是许泰,朱彬就是江彬,他们都被皇帝赐姓朱氏,以示恩宠。守仁也不能不给他们点面子,小鬼也难缠。

守仁的奏疏上呈以后,皇帝这回总算是满意了,始议北旋。

就在离开南京的前夕,正德等一帮人匆忙为自己举行了一个名为受俘的隆重典礼。

那天早上,大校场上聚集了数万戎装整齐、全副武装的士兵,在校场正中的高台上,在大红绛帐中间,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的,正是皇帝本人。在他的左右,环列着江彬、许泰等人,张忠侍立身后,大学士梁储、蒋冕及南京各官则按照序列一一站定。

守仁的好友、身为南京兵部尚书的乔宇则手持令旗站立于阅兵台上,扮演着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角色。

当乔宇令旗挥过,校场上一阵炮响之后,但见鼓角声中一将拍马持枪,杀气腾腾地冲入了阵中!他还做了几个充满挑衅性的动作,不过他的表情却看不清楚。

只见乔宇令旗又一挥,一位头戴紫金冲天冠、手舞金背大砍刀的将军也策马冲入阵中;在他的身后,还有一将高举大纛旗,上书一行大字:“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都督府太师镇国公”,中间还有更大更鲜明的一个“朱”字!

在众人的雷鸣般的喝彩声中,只见那“朱大将军”策马杀向刚才闯入阵中的那人,只一回合即将那人刺于马下,此时整个校场上是一阵欢腾……

原来那被刺于马下的不是别人,正是被饿得有气无力的朱宸濠;那“朱大将军”也不是别人,正是皇帝本人——当这场由皇帝自编自导自演的闹剧收场以后,他终于心满意足了,决定凯旋北归!

正德十五年闰八月十二日,皇帝等一行人起驾南京。

他们沿途行行止止,吃喝玩乐,经扬州、淮安、东昌到达临清,直到十月间才到达天津。

正当守仁为皇帝的北返而如释重负的时候,突然又传来了皇帝病重的消息,守仁的忧虑便又添了一层:这诚然是一个不称职、不够格的皇帝,但国家正当多事之秋,一旦皇帝故去,群小左右了朝廷,到时局面又将如何收拾?

原来,皇帝在九月时曾行经淮安的清江浦,此地为一水乡泽国,皇帝玩兴大起,于是独自驾着一条小舟来到运河西岸的积水池捕鱼。皇帝独自驾着小舟,像一位渔翁那样兴奋地撒着网,没想到乐极生悲,居然一个不小心就将船倒扣了过来,自己也不慎落中水中。

由于呛水和惊吓,再加上平时放纵过度以至身子虚弱,结果皇帝竟一病不起,才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末路……

一朝天子一朝臣,眼看一个崭新的时代就要来临了,大功初建的守仁的命运又将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