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圣者为王:王阳明的超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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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父丧守制(2)

这年六月十六日,一道圣旨突然下到了南昌:“尔昔能剿平乱贼,安静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兹召用。敕至,尔可驰驿来京,毋或稽迟。”

原来,新皇帝对守仁的大名早已有所耳闻,很想见见这位了不起的阳明先生,看样子还会加以重用。

新皇帝如此看重自己,这让守仁不免振奋了一下,而且圣旨中还明确指出要守仁“驰驿来京”,一应旅途供给都由朝廷代劳,这可是难得的待遇。在接旨六天后,守仁便从南昌出发了。

不过守仁并未直接奔赴北京,而是想先回家乡一趟,他对于亲人的思念已经不可遏止了,于是他便向皇帝上了一道《乞便道归省疏》:

“臣自两年以来,四上归省奏,皆以亲老多病,恳乞暂归省视。复权奸谗嫉,恐罹暧昧之祸,故其时虽以暂归为请,而实有终身丘壑之念矣。

既而天启神圣,人承大统,亲贤任旧,向之为谗嫉者,皆以诛斥,阳德兴而公道显。臣于斯时,若出陷阱而登之春台也,岂不欲朝发夕至,一快其拜舞踊跃之私乎?

顾臣父老且病,顷遭谗构,朝夕常有父子不相见之痛。今幸脱洗殃咎,复睹天日,父子之情,固思一见颜面以叙其悲惨离隔之怀。况臣取道钱塘,迂程乡土,止有一日。此在亲交之厚,将不能已于情,而况父子乎?

然不以之明请于朝,而私窃行之,是欺君也;惧稽延之戮,而忍割情于所生,是忘父也。欺君者不忠,忘父者不孝:故臣敢冒罪以请。”

守仁相信新皇帝一定能体谅自己的苦衷,所以不待皇帝批准,他便往浙江而去。他当时作的《归怀》诗显露了他激动的心情:

“行年忽五十,顿觉毛发改。四十九年非,童心独犹在。

世故渐改涉,遇坎稍无馁。每当快意事,退然思辱殆。

倾否作圣功,物睹岂不快?奈何桑梓怀,衰白倚门待。”

不久,他还兴致勃勃地与陆澄畅论养生之道:

“京中人回,闻以多病之故,将从事于养生。区区往年盖尝毙力于此矣。后乃知养德、养身只是一事。元静①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谨恐惧而专心于是,则神住、气住、精住,而仙家所谓长生久视之说,亦在其中矣。老子、彭篯之徒,乃其禀赋有若此者,非可以学而至。

后世如白玉蟾、丘长春之属,皆是彼所称述以为祖师者,其得寿皆不过五六十。则所谓长生之说,当必有所指也。元静气弱多病,但宜清心寡欲,一意圣贤,如前所谓‘真我’之说;不宜轻信异道,徒自惑乱聪明,毙精竭神,无益也。”

此时,守仁早已对仙家的那种长生之道丧失了兴趣,而且也已经有了不同的认识;他只坚信“养德、养身只是一事”,君子自不应旁求别道,否则便要徒费心力。

可是,那些对长生不死之术执迷不悟的人还大有人在,嘉靖便是明朝十六帝中最痴迷此道的,并因此贻误了不少国事。如果守仁的这番心得能为朱厚熜之流所理解,那实为大明之幸。

① 大概指佛门的玄静,为避康熙玄烨之讳,清人将其改名为元静。后面“丘长春”则指长春真人丘处机。

可是没想到的是,新皇登基,朝政瞬息万变,就在守仁的奏疏发出以后,京城的情况又出现了一些不小的变化。

当时主政的内阁大学士杨廷和、蒋冕等人都是信奉旧学的,而且他们也是王琼的对头。王琼此前已经升任吏部尚书,可是不久还是在权力的争斗中败下阵来,被发配戍边。在一时炙手可热的杨大学士看来,守仁就是王琼的人,所以不能把他弄到京城来,否则不仅守仁可能要被重用,甚至王琼也会复起。

而且当时“大礼议之争”已经初露苗头,为了不增加反对派的力量,杨廷和、蒋冕等人也不能把王守仁这种举足轻重的人物弄到皇帝身边来。因为从学术倾向上讲,守仁必然是要倾向同情皇帝的。

杨大学士等一干人遂暗中阻拦守仁入京,他们潜讽科道建言,以为“朝廷新政,武宗国丧,资费浩繁,不宜行宴赏之事”——王守仁来了,就得大行封赏,而且也不能不对那些追随他的平乱功臣有所表示,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可是朝廷现在拿不出这笔钱来,给正德发丧已经掏空了国库。皇帝无奈,只得一面准令守仁归省,一面又升他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在当时,能负有实际权责、又在名义上是升迁、又不须来京的差遣,似乎也只有南京兵部尚书一职最合适了。

守仁入京面圣的希望就这样泡汤了,假如他能以心学影响皇帝,不知那又将是一副什么光景?

八月,守仁终于回到了一直魂牵梦绕的浙江绍兴,见到了老迈的父亲。九月,又回余姚省祖莹。

瑞云楼是守仁出生的地方,在这里他徘徊不已,又指藏胎衣地,收泪久之,盖痛母生不及养,祖母死不及殓也,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在余姚,守仁日与宗族亲友宴游,且随地指示良知。就是在这个时候,钱德洪拜入了王门。

德洪早已听闻了阳明先生的讲学之名,久思要拜入师门,当时乡中故老仍然对于守仁之学有所怀疑,可是德洪独潜伺动支,深信之,乃排众议,请亲命,率领着自己的两个侄子钱大经、钱应扬及郑寅、俞大本,通过别人引见来拜。

就在次日,夏淳、范引年、吴仁、柴凤、孙应奎、诸阳、徐珊、管州、谷钟秀、黄文涣、周于德、杨珂等凡七十四人,又一起来拜,守仁的影响日益扩大。

守仁之门,从游者恒数百,浙东、江西尤众,但是善推演师说者,除了江西的何、黄二人外,便是浙江的钱德洪和王畿了。

NO.4 两辞封爵

对于平定宁王之乱,如此巨大的事功,朝廷总应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所以在这年十月,才姗姗来迟地封守仁为“新建伯”。

这样守仁便成为了大明有史以来以文臣封伯爵的区区数人之一,实在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幸事。

在皇帝的制诰中提到:“江西反贼剿平,地方安定,各该官员,功绩显著。你部里既会官集议,分别等第明白。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还兼两京兵部尚书,照旧参赞机务,岁支禄米壹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给与诰卷,子孙世世承袭。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准兵部吏部题。”

朝廷除了差行人赍白金文绮慰劳外,还下温旨存问其父王华于家,赐以羊酒。

好消息传来,这时正赶上王华诞辰,亲朋咸集,守仁捧觞为老父贺寿。面对此情此景,也已经成为“新建伯”的王华老先生不免有些蹙然,他不禁对儿子说道:“宁濠之变,大家都以为你会遇难,却得大难不死!都以为难以平定祸乱,而得以迅速平定!谗构朋兴,祸机四发,前后二年,当时大家都为你悬着一颗心。好在天开日月,显忠遂良,你才得以穹官高爵,滥冒封赏,我父子复相见于一堂,兹非其幸欤!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虽以为幸,又以为惧也。”

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阅尽人事的王华是有些乐极生悲,守仁体谅老父的苦心,乃洗爵而跪道:“父亲大人之教,儿所日夜切心者也。”

在场的人无不感叹会遇之隆,感盈盛之戒。

对于朝廷的论功行赏,其实还有很多美中不足的地方。除了守仁之外,原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南京守备太监黄伟等,也在受封赏之列。原吉安知府伍文定已经升为江西按察使,后来再升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前往京师赴任。

可是,除了这伍文定,其他追随守仁平乱的官员,朝廷却都没什么表示。而且,对于冤死的冀元亨也没有抚恤;对守仁“岁支禄米壹千石”的待遇后来也根本没有兑现,该有的“铁券”甚至也没有。

赏罚不公绝不是一件小事,就如同科举一样,国家绝不能丧失起码的公心,不然无以感召来者。守仁对于朝廷当然会有所不满,个人的事情还是小,朝廷不应该委屈大家。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守仁特于嘉靖元年正月上了一道措辞虽然委婉但态度十分强硬的《辞封爵普恩赏以彰国典疏》。

其中道:“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大于掩人之善,恶莫深于袭下之能,辱莫重于忘己之耻:四者备而祸全。此臣之不敢受爵者,非以辞荣也,避祸焉尔已。”

责己“袭下之能”是虚,责人“掩人之善”才是实。

其实朝廷如此不公,都是杨廷和等人对守仁的不满和嫉妒所致。他们为了压制守仁,只得先从他左右的人员下手,于是将纪功册改造,务为删削。

杨大学士这样做,明显是私心自用,守仁对此悲愤地感叹道:“册中所载,可见之功耳。若夫帐下之士,或诈为兵檄,以挠其进止;或伪书反间,以离其腹心;或犯难走役,而填于沟壑;或以忠抱冤,而构死狱中,有将士所不与知,部领所未尝历,幽魂所未及泄者,非册中所能尽载。今于其可见之功,而又裁削之,何以励效忠赴义之士耶!”

正在朝廷为回复守仁而犯难时,没想到一桩突如其来的变故帮他们化解了这场尴尬的局面——龙山公王华病故了!

大概真的是回光返照,大病初愈的王华又遇爱子回乡、三代封赏之喜,没想到一下子就耗尽了元气,于这年二月十二日病卒。

王华晚号“海日翁”,身为一代帝师的他实在多有可圈可点之处,也算为儿子做出了不凡的表率。

当宁王之叛初起时,有人传言守仁已经遇害,很多人劝说王华到他处避祸,可是王老先生却一副大义凛然状:“我儿能弃家讨贼,我怎么可以先行逃避,叫大家失望呢?祖宗功泽在天下,贼行且自毙;我本是国家的大臣,恨年老而不能亲自上阵杀敌!假如有不幸,我愿意与乡里子弟共死此城!”

接着,王老先生又让人赶紧赶到府县,建议急调兵粮为备;且禁止谣言,以免动摇人心。此时,惶惶不安的人们见王老先生安如常时,也就稍稍安定了心志。

就是在二月十二这一天,朝廷的正式封爵的文书下到了王家,王老先生闻使者已在门,便催促守仁兄弟们出迎,他道:“虽仓遽,但怎么可以废礼呢?”

当得知已经按照礼节接待了朝廷使者之后,王华方瞑目而逝。待到举哀之时,守仁一哭顿绝,病不能胜。他的门人弟子们便帮着操办起丧礼来,守仁按照个人的才能进行了不同的分工。

其中金克厚为人谨恪,守仁命他监厨。克厚出纳品物惟谨,有不慎者追还之,内外井井。这一年克厚与钱德洪同贡于乡,连举进士,他于是很感慨地对德洪说:“吾学得司厨而大益,且私之以取科第。先生常谓学必操事而后实,诚至教也。”看来他很得益于先生当初的那番安排。

守仁不拘于俗礼,务使丧事从简,一般吊客都没有肉食,只是高年、远客,才在素食中间摆上两道荤菜,守仁为此解释道:“斋素行于幕内,若使吊客同孝子食,非所以安高年而酬宾旅也。”

后湛若水前来吊唁,出于对他的尊崇,守仁特在他的餐桌上备了肉食,可是若水对此却很不满。后来还他写信谴责守仁,守仁引罪不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