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弟之忧灼,想尤甚于前。然困心横虑,正是磨炼英雄,玉汝于成。李申夫尝谓余怄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诱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齿牙立志之诀。余庚戌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以及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之时久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弟此次郭军之败,三县之失,亦颇有打脱门牙之象。来信每怪运气不好,便不似好汉声口。惟有一字不说,咬定牙根,徐图自强而已。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你现在的忧虑焦灼,想来比以前更为厉害。然而心志困苦,正是磨炼英雄,让你走向成功的时候。李申夫曾经说我在怄气时,从来不说出来,只是一味忍耐,慢慢地图谋自强,并启发说:“好汉被打落了牙齿,和血一起吞下去。”这两句话,是我平生立志的要诀。我在庚戌辛亥年间,被京城中的权贵唾骂;癸丑甲寅年间,被长沙人唾骂;乙卯丙辰年间,被江西人唾骂;还有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打落牙齿的时候真可谓不少,没有一次不是和血一起吞下去的。你这次面临的郭军之败,丢失三个县,也颇有被打落牙齿的样子。来信中总说自己运气不好,似乎不像好汉的样子。只有一个字不说,咬住牙关,慢慢图自强才对。
原文
尔当谆嘱三妹柔顺恭谨,不可有片语违忤。三纲之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地维所赖以立,天柱所赖以尊。故传曰:“君天也,父天也,夫天也。”仪礼记曰:“君至尊也,夫至尊也。君虽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吾家读书居官,世守礼义。尔当诰戒大妹三妹忍耐顺受。
吾于诸女妆奁甚薄,然使女果贫困,吾亦必周济而覆育之。目下陈家微窘,袁家罗家并不忧贫。尔谆劝诸妹,以能“耐劳忍气”为要。吾服民多年,亦常在“耐劳忍气”四字上做工夫也。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你应当嘱告三妹柔顺恭谨,不要有丝毫的违逆。三纲之道中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天地确立的依据。所以传中说:君、父、夫都是天。礼记中说:君是至尊的,夫是至尊的。君即使不仁爱,臣也不可以不忠;父亲即使不慈爱,子女不可以不孝;丈夫即使不贤能,妻子也不可以不柔顺。我们家靠读书做官,历来讲求礼义,你应该告诉大妹三妹让她们必须忍耐。
我给自己女儿的嫁妆很少,然而如果我的女儿真的贫困了,我也一定会周济她。现在陈家稍觉困窘,袁家罗家则并不担心贫穷。你一定要劝告各位妹妹,要做到耐劳忍气。我治理百姓多年,也常常在耐劳忍气上下功夫。
原文
子长尚黄老,进游侠,班孟坚讥之,盖实录也。好游侠,故数称坚忍卓绝之行,如屈原、虞卿、田横、侯嬴、田光及此篇之术贯高皆是。尚黄老,故数称脱屣富贵、厌世弃俗之人,如本纪以黄帝第一,世家以吴太伯第一,列传以伯夷第一,皆其指也。此赞称张、陈与太伯、季札异,亦谓其不能遗外势利、弃屣天下耳。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司马迁崇尚黄老,敬仰游侠,班固以此来讥讽他,这都是事实。爱好游侠,所以多次称赞坚忍卓绝的操行。比如屈原、虞卿、田横、侯嬴、田光以及本篇中所讲的贯高都是此类人物。崇尚黄老,所以多次称赞鄙视富贵、厌世弃俗的人,如本纪以黄帝为第一,世家以吴太伯为第一,列传以伯夷为第一,都是这个宗旨。此篇赞中说张耳、陈余和太伯、季札不一样,也是讲他们没有能够回避势利、抛弃天下。
原文
稍论时事,余谓当竖起骨头,竭力撑持。三更不眠,因作一联云:“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用自警也。余生平作自箴联句颇多,惜皆未写出,丁未年在家作一联云:“不怨不尤,但反身争个一壁清,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曾用木板刻出,与此联略相近,只附识之。
夜阅《荀子》三篇,三更尽睡,四时即醒,又作一联云:“天下无易境天下无难境,终身有乐处终身有忧处”。至五更,又改作二联,一云:“取人为善与人为善,乐以终身忧以终身”;一云:“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人间那有空闲的光阴”。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在泛论时事时,我说应当挺起骨头,尽力支撑。三更时睡不着,于是作一联:“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用以自警。我一生也作过很多的联句自箴,可惜没有写下来。丁未年在家写有一联:“不怨不尤,但反身争个一壁清;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曾经用木板刻写出来,与这个联较近似,就附记在这里。
夜里读《荀子》三篇,三更过了才睡,四更时醒来,又作一联:“天下无易境,天下无难境,终身有乐处,终身有忧处。”到五更时,又修改了两联,一联是:“取人为善与人为善,乐以终身忧以终身”;另一联是:“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人间哪有空闲的光阴”。
“评析”
“忍”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位可谓特殊之至,因为它包含的内容极为广泛,小到忍受饥饿病痛,大到为争夺天下忍辱负重,等待时机。一个“忍”字,似乎是人人必由之径,也是成大事者必不可少的考验。因此,有许多先哲便把这一“忍”字提炼出来,作为座右铭,作为修身功夫,作为有无德行的一个标志,作为能否成事的试金石。可以说,一个人要想成为圣贤,要想成佛作祖,要想得道成仙,要想称王称霸,离开了这个“忍”字,便都是空话一句。
至于平常的家居生活,面临的关系十分复杂,如父子、夫妻、兄弟、姐妹、妯娌等等,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这里面的冲突和磨擦在所难免,如果任其发展,必会家庭破裂,四邻不安,所以,这个忍字就显得尤为重要。
这个“忍字的作用究竟有多大?让我们先来看一下《史记》中关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
越王勾践,他的祖先是夏禹的后代子孙,夏后帝少康的庶子。他的祖先被封在会稽,以奉守夏禹的祭祀。身上刺着花纹,削短头发,清除蒿草,开辟荒野,建立起城邑。此后经过二十多代,传到了允常。允常的时候,与吴王阖闾交战而结下仇怨、相互攻伐。允常去世,儿子勾践继位,这就是越王。
元年,吴王阖闾听说允常去世,就兴兵讨伐越国。越王勾践派敢死队挑战,排成三行,到达吴军阵前,大声呼喊着刎颈自杀。吴军光顾了观看,越军趁机袭击吴军,吴军在姑苏被打败,越军射伤了吴王阖闾。阖闾临死之际,对他的儿子夫差说:“一定不要忘记报复越国。”
三年,勾践听说吴王夫差日夜操练军队,将要报复越国,越王想在吴国没有出兵以前先去攻打它。范蠡进谏说:“不可以,我听说兵器是不祥之物,战争是违背道义的,争夺是最差劲的处事方式。暗中策划违背道义的事情,喜欢用凶器,亲身尝试着去干最下等的事情,上帝就会禁止,干这种事的人必定不利。”越王说:“我已经决定了。”于是发兵,吴王听说后,调动全部的精锐部队去迎击越军,在夫椒打败越军。越王就率五千残余部队退守在会稽山上。吴王率兵追击并包围了他们。
越王对范蠡说:“因为不听从你的缘故而落到如此地步,怎么办呢?”范蠡回答说:“能够保守成业的人必定会得到上天的保佑,能够力挽危局的人必定会得到百姓的拥护,能够节俭少事的人必定能得到地利,现在只有低声下气,向吴王敬献厚礼,如果他还不答应,就只能把自己作为抵押去给吴王做奴仆。”勾践说:“是。”于是让大夫文种去吴国求和,文种跪地用膝盖前行,向吴王叩头说道:“君王的逃亡之臣勾践派陪臣文种大胆地向您的下级办事人员报告:勾践请求做您的奴仆,妻子甘愿做您的侍妾。”吴王准备答应他。伍子胥对吴王说:“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不要答应他。”文种回到越国,向勾践报告。勾践想杀掉妻子,烧毁宝器,拼命决战。文种劝阻勾践说:“吴国的太宰伯噽很贪婪,可以用利益诱惑他,请让我暗中向他游说。”于是勾践就把美女宝器交给文种,让他暗中献给吴国太宰伯噽。伯噽接受了,就带大夫文种去见吴王。文种叩头说道:“希望大王赦免勾践的罪过,把越国的所有宝器都收归吴国。如果不幸没有赦免他,勾践就将杀尽他的妻子儿女,烧毁他的宝器,率领所有的五千人马和吴军决战,吴军一定会付出相当的代价。”伯噽趁机劝吴王说:“越王已经被降服为臣,如果能赦免他,这对吴国有好处。”吴王准备答应他。伍子胥进谏说:“现在不灭了越国,以后必定后悔,勾践是个贤明的君主,文种、范蠡是贤良的大臣,如果让他们返回越国,将会作乱。”吴王不听,最终赦免了越王,撤兵返回吴国。
勾践被困在会稽山时,喟然叹息说:“我将要死在这里了吗?”文种说:“商汤被关押在夏台,周文王被囚禁在里,晋文公重耳逃奔到翟国,齐桓公小白逃奔到莒国,他们最终都成就了王、霸之业。由此可见,祸怎么会不转化成福呢?”
吴王赦免越王后,越王勾践返回越国,就勤劳吃苦、深思焦虑,把苦胆悬挂在座位上面,坐卧时就仰视苦胆,吃饭时也要品尝苦胆,说:“你忘记会稽的耻辱了吗?”他亲自耕种劳作,夫人亲自纺纱织布,吃饭没有肉,穿衣不绣采,谦虚恭敬,礼贤下士,厚待宾客,赈济贫民,吊唁死者,与百姓同劳苦。想让范蠡治理国政,范蠡回答说:“用兵打仗,文种不如我范蠡;安抚国家,使百姓亲附,我范蠡不如文种。”于是把国家大政托付给文种,而派范蠡和大夫柘稽去吴国讲和,在吴国充当人质。两年过后,吴国放回了范蠡。
勾践从会稽回来后的七年里,一直安抚他的士卒和百姓,想以此向吴国复仇。大夫逢同劝谏说:“国家刚刚遭遇到流亡的事情,现在才重新殷实富足,如果修整军备,吴国一定会害怕,一害怕,灾难就必然降临。况且凶猛的鸟袭击目标时,一定故意隐藏它那凶猛的形体,如今吴国的军队侵犯齐国、晋国,又与楚国、越国结下很深的仇怨,名声虽然高过天下诸侯,但实际上却损害了周王室的威望,一定会放纵骄傲。为越国考虑,不如结交齐国,亲近楚国,依附晋国,并且厚待吴国。吴王的野心很大,一定会轻率用兵。这样,我们联络各种势力,让齐、晋、楚三国讨伐吴国,越国趁它疲弊,就可以打败它。”勾践说:“好的。”
过了两年,吴王将要讨伐齐国。伍子胥劝谏说:“不可以。我听说勾践吃饭不注重美味,与百姓同甘共苦。这个人不死,必定会成为吴国的祸患。吴国有越国,就好比是有心腹大患,而齐国对吴国来说,只不过是疥癣之类的小病。希望大王放了齐国,先打越国。”吴王不听,于是讨伐齐国,在艾陵打败齐军,俘虏了齐国的高张、国夏,回到吴国。吴王责备伍子胥。伍子胥说:“大王不要高兴得太早!”吴王发怒,伍子胥想自杀,吴王听说后制止了他。越国大夫文种说:“我看吴王当政已经非常骄傲了,请尝试着向他借贷粮食,以试探他对我们的态度。”文种向吴王请求借粮,吴王想要答应,伍子胥劝谏吴王不要给,吴王还是把粮食借给了越国,越王于是暗自高兴。伍子胥对吴王说:“大王不听劝谏,三年后吴国就要变成废墟!”太宰伯噽听说后,就多次和伍子胥争论对越国的态度,趁机进谗言诋毁伍子胥说:“伍员貌似忠厚,其实是个残忍的人,他连父兄都不顾及,怎么能顾及大王呢?大王先前想讨伐齐国,伍员强行谏阻,后来取得胜利,他反而因此怨恨大王。大王如果不防备伍员,伍员一定会作乱。”又跟越国大夫逢同合谋,在吴王面前进谗言诋毁伍子胥。吴王一开始不相信,就派伍子胥出使齐国,听说伍子胥把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氏,吴王于是大怒,说:“伍员果然欺骗我!”待他出使回来,吴王就派人赐给伍子胥一把属镂宝剑,让他自杀。伍子胥大笑说:“我让你的父亲称霸,又立你为王,你当初想把吴国的一半分给我,我没有接受,还没多久,如今你反而听信谗言要杀我。唉,唉,你一个人必定不能独立长久!”又告诉使者说:“一定要取出我的眼睛,放在吴国都城的东门,以便看到越国军队攻进都城!”伍子胥死后,吴王任用伯噽主持国政。
三年过后,勾践召见范蠡说:“吴王已经杀了伍子胥,阿谀奉承的人很多,可以进攻吴国了吧?”范蠡回答说:“还不可以。”
到了第二年春天,吴王北上与诸侯在黄池会盟,吴国的精锐部队都跟随吴王北上,只剩下老弱残兵和太子在都城留守。勾践又询问范蠡,范蠡说:“可以了。”于是派遣善战的水兵两千人,训练有素的士兵四万人,君王的卫兵六千人,在职军官一千人,讨伐吴国。吴军战败,于是越军杀了吴国太子。吴国向吴王告急,吴王正跟诸侯在黄池会盟,害怕天下诸侯知道这一消息,就加以保密。吴王在黄池会盟完后,就派人用厚礼向越国求和。越王估计自己也还没有能力消灭吴国,就跟吴国讲和了。
这以后的第四年,越国再次讨伐吴国,吴国的军队和百姓都疲惫不堪,精锐部队都战死在齐国、晋国。越军大败吴军,因而留下来把吴军围困了三年,吴军彻底失败,越军就又把吴王围困在姑苏山。吴王派公孙雄赤裸着上身,用膝盖跪地前行,向越王求和说:“孤弱之臣夫差冒昧地倾吐肺腑之言,从前曾经在会稽山得罪了君王,夫差不敢违背天命,得以跟君王讲和然后返归。如今君王高举手足来诛讨孤臣,孤臣唯命是从,内心也希望君王像当年在会稽山一样,赦免孤臣的罪过。”勾践心中不忍,想答应他。范蠡说:“会稽山的那件事,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吴国没有接受。如今上天把吴国赐给了越国,越国怎能违背天意呢?况且君王早起上朝,很晚才休息,不就是为了吴国吗?谋划了二十二年,一旦放弃它,可以吗?再说上天给予而不接受,一定反而受到上天的惩罚。‘砍伐树木做斧柄,斧柄的模样就在旁边’,君王忘记会稽山上的厄运了吗?”勾践说:“我想听从你的话,却又不忍心这样对待他的使臣。”范蠡于是击鼓进军,说:“越王已经把政事托付给办事人员了,吴国的使臣赶快离开,否则就要得罪你了。”吴国的使者哭着离去。勾践很可怜他,于是派人对吴王说:“我把你安置在甬东,做一个百户人家的君王。”吴王辞谢说:“我老了,不能侍奉君王!”于是自杀。自杀时把脸遮盖起来说:“我没有脸面去见伍子胥啊!”越王就安葬了吴王并杀死吴国的太宰伯噽。
勾践平定吴国以后,就率军北渡淮水,与齐国、晋国的诸侯在徐州会盟,向周王进献贡品。周元王派人赐给勾践祭肉,任命他为霸主。勾践离开徐州,渡过淮水南下,把淮水上游的土地让给楚国,把吴国所侵占的宋国的土地归还给宋国,把泗水以东纵横一百里的土地送给鲁国。在这个时候,越军横行于长江、淮水以东地区,诸侯都来祝贺,号称霸王。
从曾国藩自己一生的经历来看,曾国藩确实可以说是“忍”过来的。据说曾国藩在长沙岳麓书院读书时,他与另一书生同居一室,那个书生性情怪僻。曾国藩的书桌离窗有数尺,为了借光,便移近窗前。那个书生发怒道:“把我的光都遮了。”曾国藩道:“那我搁那里?”书生指着床侧说:“可以搁这里。”曾国藩依言搁在床侧。半夜曾国藩仍读书不辍。那个书生又发怒道:“平日不读书,这个时候了,还扰人清睡!”曾国藩便无声默念。
当然,懂得运用“忍”字,也并非一味忍耐,软得像泥,这样忍耐是没有出息的表现。我们在了解曾国藩的为人处事时,常常可以发现曾国藩总是在忍与不忍之间徘徊、抉择。
曾国藩初任帮办团练大臣时,凡事雷厉风行,此时的他并不想去忍耐什么,但是接下来面临的事实则让他不忍也得忍。
有天,湘勇试枪,误伤绿营中一长夫,绿营借机吹角执旗,列队进攻湘勇,在城墙上的守兵实弹在膛,几乎酿成大变。曾国藩忍气吞声,把试枪的湘勇鞭打了一顿,才算把绿营兵的哗变平息下来。后来,绿营的永顺兵与塔齐布率领的辰勇之间因赌博细故而发生械斗,提督鲍起豹、长沙协副将清德纵容绿营兵于初六日夜带着兵器,鸣锣击鼓,包围参将府,捣毁塔齐布住房,并列队进攻辰勇。又冲入巡抚射圃中的曾国藩私宅,杀伤他的随丁,直向曾国藩冲去。只是有属员护驾,曾国藩才幸免于难。与曾国藩私宅仅一墙之隔的巡抚骆秉章,历来认为曾国藩“所行,异于罗绕典及诸团练大臣,心诽之,然见其所奏辄得褒答,受主知,未有以难也。”所以,他对绿营兵冲击团练大臣的重大政治事件,故意不闻不问,听之任之。曾国藩漏夜去叩骆秉章的门,诉说此事,骆秉章故作惊讶,说一点不知道。事后他不仅不惩治乱兵,甚至亲自释放了肇事者,使曾国藩进一步受辱于众人之前。于是抚台衙门内外,多说曾国藩咎由自取,同情者寥寥。
鲍起豹自六月初到长沙任职后,便到处宣言曾国藩“不应操练兵士,且将以军棍施之塔将”。鲍起豹“以清副将为梯附,而屏斥塔游击,大以其操兵为非是,言有敢复操兵者,即以军棍从事”。鲍起豹还说:“防堵不宜操兵,盛暑不宜过劳。”他“切责塔将,而右护清将”。对于这种种非难与掣肘,曾国藩愤慨已极。当时,连骆秉章也认为曾国藩“不宜干预兵事”,曾国藩遂在给张亮基的信中忿忿地说:“岂可以使清浊混淆,是非颠倒,遂以忍默者为调停耶!”他以“恶夫黑白之易位”的“血诚”,以“黑白颠倒,薰莸同器,大拂舆情”为由,与鲍起豹对着干。因此,文武不和,兵勇不睦,集中体现为曾国藩与偏袒绿营兵的湖南地方官的矛盾。这个矛盾如箭在弦上,蓄之既久,其发必骤。
六月十二日(7月17日),曾国藩把在五月便已写好的保举塔齐布的折子誊好上奏时,又撰写了《特参长沙协副将清德折》,说他“性耽安逸,不遵训饬,操演之期,该将从不一至,在署偷闲,养习花木”,今春在岳州、常德、澧县一带查办“土匪”时,“需索供应,责令所属备弁购买花瓶,装载船头;一切营务武备,茫然不知,形同木偶”,因而请旨将他革职。写完奏稿,曾国藩尤不解恨,又附上《请将长沙协副将清德交刑部治罪片》,说:此等恶劣将弁,仅予革职,不足蔽辜”,因而应“解交刑部,从重治罪”。清廷听从了他的意见,将塔齐布加副将衔,将副将清德革职拿问。无疑,这就更加深了他跟以清德为梯附的鲍起豹之间的矛盾。永顺兵八月初四夜对曾国藩的冲击与凌辱,只不过是这一连串矛盾的激化。事后一个月,曾国藩自述道:“侍今年在省所办之事,强半皆侵官越俎之事。”“省中文武员弁皆知事涉兵者,侍不得而过问焉。”曾国藩是清楚这场矛盾冲突的根源的,因此,他最终也只好一忍到底,愤走衡阳。
然而,有时候曾国藩的忍则是出于一种策略或战略的考虑,如他在湖南练勇的时候,虽然一而再、再而三提出了自己练勇、别人统军的主张,但是,真的叫他派勇驰援的时候,他却强调困难,按兵不动。咸丰三年秋冬,因湖北和安徽告急,朝廷曾八次令他援鄂援皖,他却始终找出各种借口,没有派出一将一勇。咸丰三年八月二十七日(9月29日),太平军西征军尚未抵达时,曾国藩等就收到上谕:“长江上游,武昌最为扼要,若稍有疏虞,则全楚震动。着骆秉章、曾国藩选派兵勇,并酌派炮船,委派得力镇将,驰赴下游,与吴文等会合剿办,力遏贼冲,毋延误。”时曾国藩会试时座师吴文刚由贵州调到湖北,任湖广总督。十月初二日(11月2日)又接到上谕:“曾国藩团练乡勇,甚为得力,剿平土匪,业经著有成效,着即酌带练勇,驰赴湖北,合力围攻,以助兵力之不足。”十月初五日(11月5日)又接到上谕:“武昌省垣情形万分危急,现已谕令吴文等悉力坚守,并令台涌即日拨兵往救援,第兵力仍虞单弱,着曾国藩遵照前旨,赶紧督带兵勇船炮,驶赴下游会剿,以为武昌策应。”当时,曾国藩正在衡阳训练他的水陆两师,他与骆秉章商量,拟叫张丞实招募湘勇三千人赴鄂,表示一点意思。正在这时,清军江南大营猖狂反扑,天京危急,西征军受命东援,武昌形势缓解,连张丞实的新勇亦未赴鄂。其后,太平军踞安庆,分兵陷桐城、舒城,逼近庐州,皖北将再次成为太平军的重要根据地。新受安徽巡抚江忠源,行至六安,病倒了。工部侍郎吕贤基在籍办理团练,被太平军打死于舒城。清军在皖北甚为空虚。咸丰三年十一月十二日(12月12日),宋晋奏称:“曾国藩乡望素孚,人皆乐为效用。请饬挑选练勇,雇觅船只,顺流东下,与江忠源水陆夹击。”这正中咸丰帝的下怀,当天就下令曾国藩统带楚勇六千,“自洞庭驶入大江,顺流东下,直赴安徽、江西,与江忠源会合,水陆夹击,以期收复安庆及桐、舒等城,并可牵制贼匪北窜之路。”咸丰帝在手谕末尾加了几句,以表示自己的厚望:“该侍郎忠诚素著,兼有胆识,朕所素知,谅必能统筹全局,不负委任也。”按理,曾国藩受命于危难之秋,正是沙场效忠之时,岂料他在十一月二十六日(12月26日)的复奏中说了一通“重以新命委任,天语褒嘉,尤臣子竭忠效命之秋,敢不捐糜顶踵,急图报称于万一”的陈词以后,笔锋一转,数了许多困难,“统计船、炮、水勇三者,皆非一月所能办就”,必须待广东的炮解到湖南,“明春乃可成行”。他并在奏折中大谈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合防之道,及以堵为剿之策。咸丰帝看了这份奏章,火了,严厉地斥责道:“现在安徽待援甚急,若必偏持己见,则太觉迟缓,朕知汝尚能激发天良,故特命汝赴援,以济燃眉。今观汝奏,直以数省军务,一身克当,试以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时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右者,及至临事,果能尽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张皇,岂不贻笑于天下?着设法赶紧赴援,能早一步即得一步之益。汝能自担重任,迥非畏葸者比。言既出诸汝口,必须尽如所言办与朕看!”这段长长的批语,既有褒奖,也有谴责,既有期望,也有怀疑。曾国藩读了,真是甜酸苦辣五味俱全。曾国藩之所以如此迟迟不出省援皖,固有兵力方面的实际困难,也与他的座师吴文被崇伦参劾,不得不出守黄州时给他的信有关。信中说:“吾意坚守,待君东下,自是正办。今为人所逼,以一死报国,无复他望。君所练水陆各军,必俟稍有把握,而后可以出而应敌,不可以吾故,率尔东下。东南大局,恃君一人,务以持重为意,恐此后无有继者。吾与君相处,固不同也。”曾国藩于十一月二十六日复信说:“吾师两次谕言,不可草率一出,皆极确当。”他不率尔东下,显然是遵循了座师的教诲。此时,曾国藩虽已上干天怒,但他仍“以持重为意”。对“赶紧赴援”的谕旨置之不顾,只在十二月二十一日,再次陈述各种各样的困难,开脱自己迟缓不援的过失。
咸丰三年十二月十七日,江忠源庐州兵败自尽,曾国藩的亲家、候补知府陈源兖及知县邹汉勋等同时死事;次年正月,湖广总督吴文也败死黄州。虽然曾国藩出兵不一定可以挽救与太平军为敌的这些人的命运,但是,于鄂皖危急之时,曾国藩不派出一兵一卒,在道义上实在难辞其咎,何况败死者一为他的座师,一为他口口声声请求统帅自己的练勇的“岷樵老”呢!从此,他与楚勇的思想隔阂日积日深。
羽毛不丰满者不足以高飞。曾国藩确“能自担重任,迥非畏葸者比”;他羽毛不丰,也确难远援鄂皖。所以他宁担抗旨之罪,守负见危不救之名,竭力积蓄力量,以求一逞,他在衡阳扯起了招军旗,又广徕所谓“智深沉勇之士,文经武纬之才”,加意训练。同时,兴造战船,筹集炮位,截留饷银,提用槽米,行动果敢迅速。但他几乎是白手起家。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曾国藩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