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书路鸿踪录》中,谈到了寒山及其禅诗在美国的影响。那篇文章叫《美国曾鸣寒山钟》。那里只谈了寒山在美国与西方文明的一段交往。
其实,从更广阔的文明交往视野看,寒山的诗作不仅在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发生了影响,其接受与传播值得注意,而且在东方文明之内,也有相当大反响。这两种文明交往联系考虑其关联,意义会更大。
寒山的诗作,在本土中华文明圈内,虽地位不高,然而在晚唐以后文人和禅门中已经流传。张镃称寒山与李、杜、白、苏、黄、陈一起为诗坛“八老”。寒山在20世纪20——30年代,再次浮上文坛,胡适、郑振铎等人以其口语化诗风而誉为唐代三大白话诗人之一。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寒山集》在台湾及大陆的出版,再次掀起人们关注。
寒山诗作在东方文明圈的日本,传播较早。他作为禅宗代表诗僧,估计南宋以前已在日本有一定地位,江户时代以后,《寒山集》已有多种注本流传。寒山在日本的广泛影响,归功于日本作家森鸥外据闾丘胤序改写的小说《寒山拾得》,以后“和合二神”便广为日本人所知。他的诗也进一步广为传诵。
寒山诗作在东方文明圈的韩国也有影响。据有关学者研究,最早介绍寒山诗作入韩的是高丽朝的真觉慧谌(1178——1234)。此后寒山的诗先在佛教僧徒中,尤其在诗僧中造成较大影响,后来形成了“寒山体”的诗歌风格;寒山诗对韩国古代及现代文人中,也逐渐有一定地位。
寒山诗作连同其人在20世纪50——60年代造成的影响,我的《美国曾鸣寒山钟》也有较详细叙述。看来传播路线是由日本传入美国,由寒山放荡不羁的外貌行为,逐渐进入美国嬉皮青年界的。寒山诗的英译本译者斯奈德说,他注意寒山是1953年日本艺展上的一幅寒山的画像:“一个衣袍破烂、长发飞扬、在狂风大大笑的人”。破敝的布裘、桦冠而木屐,自然引起长发赤足、奇装异服的“垮掉一代”美国青年的共鸣。寒山的遗世独立、游离山野和拥青山白云、看寒岩美景,也自然契合了“垮掉一代”特立独行、标榜自我价值的追求了。加上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小说的巨大影响,寒山俨然以“垮掉一代”的宗祖在美国鸣起他的诗钟了。
上面我们看到了因文明不同、时代各异而在东西方文明交往中,出现了三个不同的寒山:一个是本土的诗僧和白话诗人的寒山;一个是日本、韩国古老文明、神秘传奇的充满禅机、禅趣的寒山;一个是从外形到内心价值渗入了美国“垮代一代”的寒山。钟声长鸣,音各不同。由此可见,文明交往中的对异质文明的接受,都是因本土文明的内涵和时代需要而进行选择的。任何造成一定影响和作用的外来文明,在被另一种文明接受过程中,都是一个再理解、再改造、再重塑的过程。不仅在不同文明之间,而且在相同文明之内,其影响都包含有建设性和创造性内容在内。
文明交往过程中,一种文明因子之所以发生作用,固然有时代需要的不可缺少的外在条件,但最根本的还在于这个文明因子的内在特征。寒山其人是寒山影响一个内在特征,他的奇特形象是足以吸引众人的注目。寒山的诗的独特内在力量,也是相当突出的:它有许多好诗安闲淡泊、返朴还真,富于中国古典诗歌的人文精神;它有许多诗口语通俗、质实平易,特别少有典故,便于文化传播;它的禅诗有强烈的宗教性、劝世性和禅趣性,移植较易为人接受。当然,最重要的是禅宗本身在世界所展现内在的精神境界:人与自然、人与人和人与自身和谐相处的理想境界。这是人类文明交往所追求的共同理想。这种境界是与时俱时、与时所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