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最容易引发联想思维的。
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载有未留法名的一首尼姑咏春禅诗,权名为《梅尼寻春》,诗云: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读此诗有三个联想:
联想一:此诗借梅悟禅,从治学上不妨可作为治学方法论去悟读。
《历代名媛诗词》评此诗时,就指出:“诗有悠然自得之超,此尼已悟道,不特诗句之佳也。”这与“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爛珊处”有相同的意境,相近的悟性。我说“相近”,是因为从佛教“悟道”角度理解,无论“顿悟”、“渐悟”,对治学之道又多了一层理解。此咏梅诗不写寒梅在冰天雪地中的傲骨与清雅,也不写遭姤的孤梅和报春的早梅,而是从梅的香沁肺入心的惊喜嗅觉中,顿悟到春的意境和事物的本原,可谓别具一格。此诗已超越了一般诗人眼见目睹的视角,而从嗅觉吸进肺心,体现了禅诗的人生潇洒境界。
悟性不仅为佛教所独有,对科学研究的入室升堂也特别重要。在学术上真积力久,固然是成功的基础,持久努力,日积月累方有所成。但学人拥有如火光照耀的真知灼见,却并不是那样容易。《荀子·劝学》中所说的“真积力久则入”,但真积力久者入学术之门而成为知者固然很多,而有些人苦功不可谓不够,由于缺乏悟性而终生炼不出真金、跨不出人性弱点的门坎最后也不能成为智者。为什么?这多半是因为人性中不珍惜自己拥有的可炼悟性,而一味去追求得不到之物的弱点所致。这个致命弱点,使许多学人弃置自己具体任务去苦苦寻觅远处的东西,因而总是不经历漫长的寻求历程,难以克服这一人性弱点。
追寻而后,回首领悟,可以使人珍惜已拥有的。眼在远处,手在近处,学而思,思而疑,疑而求真。如清代江永《近思寻集注》中所讲:“书始读未知有疑,其次渐渐有疑,又其次节节有疑。过此一番后,疑渐渐稀,以至融合贯通,方始是学。”这就是炼学术悟性的过程,有此过程,才有“自得之见”。
联想二:禅诗为中外文明交往的艺术美学产物,值得治诗史者研究其中深意。梅尼禅诗又令人有感于此。我把这些粗浅的想法,概括为禅诗四大特点:禅境、禅趣、禅理、禅语,而这四大特点又为“诗味”一线贯通为禅诗的整体。现简要分述如下:
①禅境:寂静、清幽、空灵、超脱、冷寒,是对古诗的禅化。唐代皎然《闻钟》诗云:“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声余月松动,响尽霜天空。永夜一禅子,冷然心境中”。这首诗体现了禅诗的心灵境界。
②禅趣:淡泊、潇洒、悠然、清虚。此种禅趣是古诗中的佛谛。宋代灵澄《山居》诗云:“因诗问我西来意,我话山居不计年。草鞋只裁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流常留上涧泉。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照窗前。”佛典上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此种禅趣之味,是佛教的文化世界所特有,而入诗即表达为独特风格。
禅理:思想性、哲理性、机智性。此种禅理是禅诗诗味之魂,是佛理以诗的形式的体现。唐代神秀和慧能回答五祖弘忍的两首诗,在这方面具有代表性。前者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缘”。后者是“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种以“渐悟”与“顿悟”的学佛参禅之理,用诗的形式表现,成为长期传颂不衰的名篇。
禅语:生动、朴素、自然。此种禅语是禅诗存在的独特形式,是诗味之衣、之面。唐代诗僧寒山有许多诗堪称绝唱。如:“东家一老婆,富来三五年。昔日贫于我,今笑我无钱。渠笑我在后,我笑渠在前。相笑倘不止,东边复西边。”诗近白话,其平易深处,却蕴藏着佛教看待人生的无常思想。
此外,禅诗注重形象性,寒山的《自乐》、从谂的《鱼鼓颂》,特别是五代无则的《百鸟舌》诗云:“千愁万恨过花节,似向春风怨别离。若使众禽俱解语,一生怀抱有谁知?”这首诗有移仿唐白居易怀古诗的痕迹,但又有浓厚的禅诗的情味。
联想三:禅诗既有古诗个性,又有古诗共性,所抒发的情感从佛教文化角度为人们联想留下巨大空间。这是由禅的思想,玄而又玄,妙在其中有关。何况诗歌这种想象力极强的艺术,一经禅意进入,那想像空间就更大了。
看禅诗要从佛教文化与中华文化之间的交往关系上着眼,即从佛教的汉化上去思考,方可居高临下,发现其中玄机。佛教研究者认为,佛教分为印度佛教、汉化佛教和藏传佛教三个地缘文化圈,而用心灵逻辑、神秘主义和日常超越的特征,来表明这三种佛教文化的不同境界。实际上这三种不同地缘上形成的特征,是受文明交往互动规律所制约的,三者之间互相包容的。汉化佛教有神秘主义特征,但并非缺乏心灵逻辑和日常超越要素的。禅的思想及其诗歌就可以说明这一点。
禅诗在汉化佛教文化中占有何种地位,是一个有开拓性研究的问题,有一系列文章可作。纵向研究和横向比较,更是有待大力开掘的资源。从诗入史、从诗入文、从诗入理,确实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待以时日。
从禅诗中所表现的佛教文化的特征之外,其共同点至少有两点:①共同的东方的“空”的宇宙精神,包括神的境界;②它只是为人类把握宗教精神提出了一个出发点,其中包括禅的境界。禅诗的个性,是汉化佛教的美学思想,其独特审美意识体现了佛教文化与中华文化互动性之深、之远,它从印度佛教之源而汇为中华文化之流。流超越了源,涌现了一代代诗僧诗尼和篇篇奇葩般的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