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齐白石61岁,从这一年起,他开始记日记,取名《三百石印斋纪事》。
中秋节过后,齐白石从三道栅栏迁居至太平桥高岔拉,这年11月,胡宝珠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良已,号子泷,小名迟迟,这是齐白石的第五个儿子。
这一年4月的一天,一个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的青年学生,踏进了跨车胡同15号齐白石寓所的门。
一进门,这个青年学生就恳切直率地说:“齐先生,我爱您的画,想拜您为师,不知能不能收我?现在我是个穷学生,也没有什么见面礼孝敬您,等将来我做了事再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吧!”
齐白石见这位乡音未改的穷学生求学心切,又率直得可爱,当即便答应了。
齐白石话音未落,这位年轻人就急忙行拜师礼说:“学生这里给老师叩头啦!”
只见这个山东大汉挤在狭窄的画案边下跪,差点跌倒。一时间,惹得齐白石又惊又喜。
这位青年学生就是未来中国国画家李苦禅。他1899年出生于一个穷苦的农民家庭。一个偶然的机缘,启迪了他的绘画艺术的灵性,从此,他便像着了迷一样爱上了画画。
21岁时,在乡亲们的资助下,这位原本叫李英杰的青年便长途跋涉来到了京城。他人地生疏,孤单一身,幸得一位僧人的怜爱,在寺观中给了他一席栖身之地。
通过自己的努力,他又考取了不收学费的北大附设的“勤工俭学会”,半天干活,半天学习,到北大中文系旁听。两年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北平国立艺专西画系。
白天,他是高等艺术院校的学生,夜间,他是奔跑于北平坑坑洼洼土路上的“洋车夫”。数九寒冬,酷暑盛夏,他用自己的汗水向生活挑战,为艺术苦斗。
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想起了宋朝的范仲淹,学着他的办法,每天熬上一锅粥,凉了,一划为三,每餐只用一份。如果能撒上一点虾糖,那就是美味佳肴了。
他的绘画用具,大多是拾取人家扔掉的铅笔头、炭条尾巴。他硬是这么苦撑着、搏斗着。他在追求着光辉灿烂的绘画艺术。
同学林一卢为他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就赠给了他一个名字:“苦禅”。
“苦”,那是不言自明的:“禅”,中国写意图,古代也称文人画、禅宗画,“苦禅”不就是“苦画画的”意思。对,李英杰就是一个“苦画画的”。
李英杰一听,高兴地说:“名之固当,名之固当。”于是,李苦禅这名字伴随着他度过了一生。
齐白石默默地听着眼前这位青年诉说自己的身世,他的经历近似老人年轻时学画的遭遇,他对于艺术如痴如狂的执着追求,他的坚强、正直、纯真的品格,深深地感动了齐白石。
最后,李苦禅又真诚地告诉齐白石自己拜他为师的主要原因,他说:
“我最佩服齐先生您最大的一点,就是不拘泥古人,有独创性,在艺术上绝不人云亦云。而且在生活中也不巴结权贵,不吸烟、打牌,干艺术就要像先生这样有人格、有画格!”
由于李苦禅是北平艺专西画系的学生,只能在业余时间一面在齐白石家学画,一面拉洋车,维持生活。
齐白石知道他的这些处境后,不仅从不收他的学费,而且有时还留他在家吃饭,给他绘画颜料。
在齐白石画案边,李苦禅专心地静观老师运笔作画,生怕出声会影响老师。待老师画完几幅,悬挂壁上,坐下审视的时候,他才提出一些问题。
在齐先生的精心栽培下,李苦禅的国画进步很快。当时的报纸已评论他的国画“头角已日渐峰峰。”但在校内,大家却还不知道他另学国画,也不知道他的新名“苦禅”。直到1925年,北平艺专的校长和教师们检阅学生的毕业成绩时,突然发现几幅署名“苦禅”的国画特别好,老师们才奇怪地问:
“怎么我们学校有位叫‘苦和尚’的人么?”
当校长得知这位“苦和尚”就是学校名册上的李英杰时,又是赞叹,又是同情。
此后不久,李苦禅就做为北平艺专的一名年轻的国画教授,登上了中国画坛。
无疑,这是齐白石最早独具慧眼,他不仅看出了苦禅的人品,而且看出了他的艺术才华。
齐白石在给李苦禅的画册题词中,曾把苦禅比做宋代大画家李公麟的“化身”,和比做孔门“七十二弟子”中的颜回,可见齐白石是怎样地看重和尊重真正有才华、有造就的学生。
师生的友情是深厚的。山东大汉的率直,湖南老人的刚毅,使他俩同样对黑暗势力疾恶如仇,使他们在艺术的切磋之中,锤炼了自己作为真正的艺术家应有的品格。
齐白石深知当时世道的不公与险恶,所以在李苦禅的一幅《竹荷图》上语重心长地题词:
苦禅仁弟有创造之心手,可喜也!
美人招忌妒,理势自势耳!
然后,齐白石亲自操刀,治了一方“死不休”的印章送给了弟子,寄寓着他的“丹青不知老之将至”,“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情怀,勉励苦禅,鞭策自己。
而这位得意弟子,也真不辜负老师的奖掖,艺术主张与实践,与老师心心相印,自然契合。
平日齐白石画荷花的长茎时,画笔往往只停驻在纸上,让苦禅向后拉纸,画出来,竟笔笔皆合老人心意!
有一次,李苦禅根据老师的意图,画了一幅《鱼鹰图》。画面是夕阳余晖闪烁的湖水,落落黑石上,栖满了鱼鹰。这和老人的构思几乎一样。
齐白石看后,见师生的心意如此相通,自然万分欣喜。因此,他欣然命笔题词:
看见赣水石上鸟,
却比君家画里多,
留写眼前好光景,
蓬窗烧烛过狂波。
题诗后,齐白石又写下小注:
苦禅仁弟画此,与余不谋而合,因感往事,记二人字。
余门人弟子数百人,人也学吾手,英也夺吾心,英也过吾,英也无敌。
来日英若不享大名,天地间里无鬼神矣!
白石山翁。
可见,齐白石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拳拳心意之真、之深!
在这对莫逆的师生中,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
有一天,齐白石突然问李苦禅:“你是真喜爱我的画吗?”
李苦禅很诧异地说:“老师问这是什么意思?”
齐白石慢慢地说:“那么,你在我这里许多年了,为什么不要我给你画画呢?”
李苦禅这才恍然大悟,忙说:“老师,您一只手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吃饭,您能收我这个穷学生,我就感激不尽了,哪好意思再向老师讨画呢?”
齐白石听了学生的话很感动,当场送给李苦禅一幅《不倒翁》精品。
直到齐白石晚年,他还常赠给学生画。有一次,他画了两幅《荷花》:一是带倒影的荷花;一是花落一瓣,一群蝌蚪顶瓣而游。这两幅画都属齐白石绘画中的绝品,他却要送给自己的学生李苦禅和许麟庐两位弟子。
两人惊喜之余,由于两幅都特别喜欢,择此望彼,举棋不定。齐先生见状一笑,说:
“看来,还是让我来解决这个难题吧。”
他随手撕了两片宣纸,分别写上这两幅画的画名,让他俩抓阄,结果,李苦禅得了《荷花蝌蚪》,许麟庐得了《荷花倒影》。
齐白石又分别在这两幅画中以同一题词写道:
苦禅(麟庐)得此,缘也。
九十二岁白石画。
若问是何缘故,只有苦禅、麟庐二人便知。
白石记。
这两幅作品不仅成了李苦禅和许麟庐两人的传家之宝,而且也成了他们二人友谊的见证。
在齐门34年之中,李苦禅不仅从没有仿冒过老师的画,而且珍藏的有限几件齐白石的亲笔画,都是老师亲自送给他的。
齐白石对学生的教诲与鼓励,也是直到晚年从未间断过。
一次,齐白石看到李苦禅的一幅《雄鹰图》画得特别好,就借回去专门研究,还在学生画的旁边写上题字道:
旁观叫好者,就是白石老人。
还有一次,齐白石画老猴抱桃,猴子长着胡子。李苦禅见了就给老师指出缺点说:
“猴子是不长胡子的。”
齐白石听后笑了,又重新画了一幅不长胡子的老猴。
齐白石就是这样一个谦虚好学的人,所以就算是他的学生都敢给他提意见,也正是如此,才使得他成为了一代名画家。
说起齐白石收徒,不得不提到他的另一个弟子王森然,说起王森然,他们的相遇还颇有戏剧性,那是齐白石初到北平时,由于他的画卖得并不太好。有时为了生计,他也不得不画些神佛、罗汉之类的东西摆地摊出售,生意倒还不错。
有一天,齐白石在鬼门关附近的街头待了一天,不过并没有卖出去几幅。傍晚,正当他收起画幅准备回家时,有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走了过来。
青年人叫王森然,刚从直隶高等师范国文专修科毕业,爱好书画。他仔细地把齐白石的画幅翻看了一遍,山水、人物、花鸟皆有,都技艺精湛,不禁感到十分惊奇。
他没想到自己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老者的绘画功力是那么浓厚,画的意境又是那么奇妙。
他随手拿起一张罗汉图问道:“老先生,这张画多少钱?”
从王森然看画的神态,齐白石知道他是一个爱画的人,就笑着说:“你要喜欢,就看着给吧。”
王森然说:“您老画一张画也不容易,我怎能随便给呢?还是您说个价吧。”
齐白石不再客气,开口说道:“那就六个大子吧。”
王森然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看着齐白石,因为在当时的北平,就是名气一般的画家,作品也都是按每平方尺多少大洋来计价的;论艺术水平,这老者绝对可称高超,可是画作的价格却这么便宜。跟齐白石又确认了一下价钱,王森然一下子买了好几幅。
付过钱后,王森然又继续翻看着,忽然发现了一张没有署名的《八哥图》,笔墨和构图都极似八大山人,便问道:“老先生,这张也是您画的?”
齐白石点点头说:“小先生要是喜欢,这张我就送给你啦。”
王森然越发佩服齐白石的技艺,便与之攀谈起来。
齐白石告诉王森然,自己是湖南人,刚来京华不久,没想到在这里生存颇为不易。
王森然说:“您画得这样好,为什么不到琉璃厂去挂笔单?那儿有好几家南纸店都收画。”
齐白石苦笑着摇了摇头,说自己不是没尝试过,但势利的画店老板根本看不起他这个木匠出身的画家,把他的绘画费用定得极低,还不给现钱。
王森然知道自己也帮不了齐白石,当下把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给了齐白石,拿起画就走了。
后来,王森然又考取了国立京师大学国文馆的史学研究生,毕业后在《世界日报》、《晨报》任编辑,受到蔡元培等人的器重,结识了很多北平的文化名人。
这时的齐白石也在陈师曾的帮助下实现了“衰年变法”,声名远播,求画者络绎不绝。
王森然除了在史学、文学等到领域进行深入研究,还渐渐迷上了绘画,并且拜齐白石为师。
齐白石毫无保留地传授王森然画技,并将其引为自己的忘年知己,称他“工画是王摩诘,知音许钟子期”,还为其题画七十多幅,其中颇多赞美之辞,比如“人曰森然弟学我,我曰我学王森然”。
王森然也撰文在各大报刊上宣传齐白石的书画艺术。他深为自己当年能认识到齐白石的书画艺术的价值而欣慰,却从没向齐白石提及当年他在地摊上买画的事,怕让老人难堪,伤其自尊。
后来,王森然到外地工作,与齐白石一别就是十几年,再次回到北京已经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事情了。
有一次,王森然整理自己的书籍,偶然在书橱里发现了一卷画,正是他三十多年前从齐白石摆地摊上买到的那几张画。
他想让齐白石再题些字,老人知道后欣然同意,还告诉他尽快把画拿过去。
原来,到了晚年,齐白石对自己的早期作品非常珍视,只要听说谁手里有,一定想方设法用自己的画将其换回来。
在和王森然约定看画的头天晚上,齐白石激动得一夜都没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就坐在画室里等着。
当他把王森然带过来的画在桌上展开后,顿时激动起来,就像遇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迫不及待地问道:“森然弟,这几张画你是从哪里寻到的?”
由于时间久远,齐白石已经忘记当年的具体情形了,但他却一眼就认出那都是自己初到北平时作品。
不等王森然回答,齐白石又到里屋打开柜子,拿出一卷画来,对王森然说:
“这都是我存留的精品,任你挑吧,一张换一张。”
王森然当然求之不得,立即开始挑选。
选完之后,他又对齐白石说:“我还有一张八大山人的画,请您老过过目,看看是不是真迹。”
说着,王森然慢慢展开了那幅齐白石所作的没有署名的《八哥图》,齐白石看后强忍心头的惊喜,若无其事地说:
“从风格上看,冷逸,怪僻,有点儿八大的味道,不过,即使是真迹,也不是精品。”
王森然说:“八大的画今天已是凤毛麟角,即便不是精品,也十分难得,那我可要好好珍藏了。”
说着,他卷起画,就要告辞而去。一看王森然要走,齐白石慌了,赶忙拦住他说:
“森然弟,别走,别走,让我再看看。”
说完,齐白石又自己把《八哥图》打开,仔细端详着,越看越感到纳闷:
像这种早年风格的画作,连自己手里都没有一件,王森然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王森然看出了老人的疑惑,连忙道出事情的原委。齐白石这才恍然大悟,人情冷暖、世道艰难一并涌上心头,不由感慨万端,遂把笔在画上题道:
此系白石早年作,反复观之,冷逸似雪个,今再无此笔墨矣!
题写完毕,他又对王森然说:
“这张画我也要留下,失散多年,它总算又找到家了,我可要好好谢谢你呀!这样吧,今天你点题,老夫当面为你再作一张画,如何?”
王森然见齐白石对《八哥图》如此珍重,也只好割爱,让老人作一幅山水。
当时,齐白石有“两不画”,一是点题不画,一是山水人物不画,对王森然的要求则是两个都破例了。就这样,二人各得其所,可谓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