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冯志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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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煮字疗饥

咸丰七年(1857)三月,冯志沂丧服期满,奉命归京。

从家乡出发,路上走了四、五天,到达太原,会晤了来省府办差的翰林院编修黄彭年(字子寿),黄彭年把梅先生病故的消息告诉了他,悲叹不已。当日写诗追忆了师友之情:

仗履追陪记昔曾,谈诗说剑兴飞腾。

还山寂寞同王式,避地苍黄似杜陵。

造物生才宁有意,空文垂世政难凭。

长安旧邸浑无恙,悔煞扁舟误季鹰。

——《并门晤黄子寿编修闻伯言先生耗》

省府的参将、别驾、佐吏得知他来了太原,齐到旅馆探望,还专设投壶之宴为他接风洗尘。投壶是古代宴会时的一种游戏;方法为,以盛酒的壶口作目标,用矢投入,按投中的多少决胜负,负者须饮酒。省府的中、下级官员还和以前那样热情,相与饮酒、下棋、吟诗、弹琴;旅宿太原本想与朋友们见见面,静默的小住几天,无奈大家的盛情难却,“欲默难默”。

太原热闹了数日,便急赴京师。行至畿甸,这一带正闹蝗灾,人车所过之处,立即飞起密密麻麻的蝗虫,成片成片的禾苗,被啃食一光,放眼望去,赤地千里。沿途,逃荒乞讨,卖儿鬻女的难民枕藉载道。

咸丰年号取义普天之下丰衣足食,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频年发生灾象异变。

咸丰帝自上台以来,面对太平天国的分庭抗礼,西方列强的威逼,既无胆略,又无远谋,更无才能,甚至连眼前的灾荒都无心顾及了,索性嗜美酒,贪女色,听京戏,沉湎于声色狗马之中;上行下效,皇亲国戚,达官显贵,醉死梦生更有过之而不及。冯志沂回了京城,写诗嘲讽道:

司农久乏水衡钱,三辅飞蝗影蔽天。

惟有酒楼歌馆地,风光浑不异当年。

——《书感》

文友王轩盼望的冯先生终于回来了,悲喜交加。

王轩,字霞举,山西洪洞人。道光二十六年中举,居京谋求功名,两人的相识,初由张穆介绍。冯志沂比王轩大九岁,因有张穆的厚谊,遂与王轩结成忘年之交。

王轩早年刻苦博学,于六书九数用功尤勤,最终在同治二年中了进士,任兵部武库司主事,因受排挤,弃官归里。归里后,应巡抚曾国荃的聘请,任《山西通志》总纂,主讲过太原晋阳书院,创设令德堂,被时人目之为山西的一代尊师。王轩主修山西通志期间,还来过代州考察关隘形胜,访求冯志沂的长兄冯志沅,委聘冯长兄协修通志,这是后话。

当冯志沂看到久别的友人面黄肌瘦的样子,鼻子不由得发酸。问起王轩近期写作的情况,王轩嘘叹道:别提了,仅以教书和替他人撰写文章,挣几串制钱艰难度日,有时也向某些高官投赠诗作,又自耻低眉折腰。他鼓励王轩说:不必灰心丧气,论你的才情如大海无涯,不可限量,能千里迢迢从洪洞来京投拜张师,这种求学精神,古时算寻常,今人有几个像你这样?说我是苏门客,又爱屋及乌讨教于我,实不敢当,你的心愿我理解,咱们打交道的时间长着呢。

刚刚升任大理寺少卿的王拯(字少鹤)也来家探望,看到老友头发花白,髭须拉杂,未老先衰的模样,大为惊讶。二人品茗叙谈了一个时辰,王拯把新印的《柏枧山房集》相赠,作见面礼,顺便出示自辑的《龙壁山房集》请予题序。竟日,他给这部诗文集写了序,并题了一首诗,诗中有“十万貔貅尚枕戈,王郎斫地欲如何?”之句,亟称王拯非凡的才艺。

王轩也将自己的诗集拿来嘱题,他认真读罢,题诗道“曲涧方塘自澄澈,输君大句吞江湖”,赞赏有加。

还有好几位友人请他评点诗文,发现各家的造诣已经超越了自己,遂生急起直追之意,决计抛弃俗念,澄滤心志,“独罄全力为诗”。同时以春秋时的季札、战国时的杨朱,东汉时的梁鸿,西晋时的张季鹰,南北朝时的庾信,新莽时的杨雄为治身的楷模。

屈指三年,销声匿迹诗坛的冯鲁川,又频频招邀清流雅士们来适适斋“消寒”。有的朋友建议他再起个斋号,以体现斋主新的境界。他思来想去,决定改名“微尚斋”。“微尚”什么意思?即见微知著,心中存尚。“微尚”一词,可能出自谢灵运《初去郡》诗中“伊余秉微尚,拙纳谢浮名”之句。

“消寒”之会,源自乾、嘉时期,其时是为了“扬翊休明,发皇藻翰”,不足称为艺林佳话。而冯志沂与那些有才华有抱负的官员订交酬唱,主要以砥砺学行,关注国家命运,探求经世方略为内容,与乾、嘉学风截然不同。

王轩设宴邀请叶名沣、朱琦、许海秋、李子衡,杨汀鹭和抵京不久的冯鲁川先生。届时,朋友相得,词翰追逐,逸兴遄飞;他看到座中人物,个个头角峥嵘,举止落落,颇具国器之象,不由得百感丛起,久积于心中的苦水,如江河决堤一样倾泻出来,长吟道:

二难四美一朝集,举觞自诧无欢。

省闼回旋二十年,儒生未老非不逢。

乃知哀乐亦天赋,造物畀我块垒胸。

挥戈几见日返舍,吹律妄思天辍冬。

不能取印系肘后,安用啁哳如寒蛩。

埋忧寄愁谅无术,拟就酒帝求侯封。

王郎示我有新句,心忧蘖伤吾农。

吾侪窃禄政堪耻,得失焉辨箪与锺。

时中圣人也不恶,此与世味谁。……

——《霞举招同叶润臣阁读朱伯韩观察许海秋中翰李子衡杨汀鹭两孝廉小集分韵得冬字》(节录)

某些公卿人物获知他归京,数次约集唱酬,他不愿与这等附庸风雅之辈合群,有时出于无奈勉强赴会,也无雅兴可言。

在顾祠的春祭宴集上,院内紫藤花盛开,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只见一只蝴蝶飞到在座的某大官面前,大官喜滋滋的举杯说:看吧,太常引来的仙蝶。也巧,刚说完,蝴蝶翩然落到酒杯里,马上有人咏诗奉承开来。冯志沂率尔道:真奇怪,当今的仙蝶也势利眼了。谐语一出,逗得满座抚掌大笑。

而对那些负笈京门求学的士子,他毫不嫌贫爱富,乐与结交,有登门问业者,不吝悉心指教。

浙江仁和人(今属杭州市)谭献,入都多次造访其门谈艺,某日,两人饮酒,他问潭献:你的老乡龚定庵(龚自珍)先生,强调词出“公羊”,这怎解释?

谭献说:龚先生发议论,不一定都能说到点子上,好奇罢了。主要是以意内言外,也还大致可以传会。

他又问:既然是这样,那么近代多艳词,是否尽出自“梁”?

谭献初于词学致力尤勤,知道冯先生通经稽古,高文绝俗,不屑倚声,然能与学生在樽前风趣的交谈、切磋,甚为感佩。

冯志沂所说的“公羊”、“梁”系指《公羊传》和《梁传》,与《左传》被后世史家合称为“春秋三传”,都是儒家经典著作。

《公羊传》和《梁传》体裁相似。历代今文经学家常用它作为议论政治的工具。

值此期间,士林界的龚自珍、魏源、刘逢禄、庄与存等人力主复兴今文经学,以《公羊传》的“微言大义”说经,议论时政。冯志沂曾经研求过今文经学——“汉学”,发现汉学派与注重“性理”之学的宋理学派,互相争辩不休,各不相让。他原来持包融兼学的态度,结果越学越糊涂,干脆视为糟粕放弃了,觉得不及作诗能够直抒胸臆,认为苏东坡和黄山谷的诗淳厚朴茂,正适合自己的为诗趋向。

由于当时社会的变局,经世致用的思潮蓬勃兴起。他又对顾炎武的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认为贯穿于顾诗中的爱国精神对世人大有教益,他指出:“牧斋、梅(钱谦益、吴伟业)之沈厚,渔洋、竹(王士祯、朱彝尊)之博雅,宋元以来,亦所谓卓然大家者也,然皆诗人之诗也。若继体风骚,扶持名教,当时不容已之言,作后世不可少之作,当以顾亭林先生为第一”。

之后,他不断从顾氏诗文中汲取有益的精神滋养,创作出的诗歌,在思想性、艺术性方面产生了质的飞跃。其诗或赞美英雄救世,或挞伐权奸误国,也或关注民生,评述时艰,“急当务之急”,“想当务之想”,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饶富“史诗”特色。

诗歌创作进入高峰阶段,也是其家庭生活最为交困之际;母亲病故,归里治丧借下的债尚未还清不说,居京的寡姐全家,也得由他来周济,本族子弟有赴京赶考者,更是解囊资助,至于购买书籍,收藏名迹的支出,难以计数,“孔方有书频绝交”,成了他的口头禅。代州的族弟冯志洲(字淮三)来信挖苦说:吾兄在诗文事业上越来越出名,生活反而越来越穷蹙,诗文翰墨能救了你一家的寒饿,还是能助你攀上高位?

他寄诗回复:嘉禾公(高祖冯允升)有遗训,自先祖以来,我们家族没有犯法的男子,也无再婚改嫁的女人。宗族二百余年间,当官的没有登上宰执的高位者,却被称为高门望族。所以这样,全不在权势赀财的雄厚。高祖、曾祖而下,就以清廉著称,先人们谨慎地对待财帛,不作非分之想,子孙也都是彬彬有礼的君子,无不得益于前代流传下来的良好风尚。我虽晚生,俯仰之间,也会成为隔世之人。在家守孝三年,谢绝与官府人物交往,敢说这是宗风的再现,但也有人笑我近乎迂腐。我辈生长在儒素之家,清贫原本是很平常的事,越清贫越要潜修德行,饱学知礼。古人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为兄“煮字疗饥”,难道还不可以吗?愿与你共勉之。

为表示自己坚守穷达的节操,还特地请人刻了一方印章“冯先生甚贫”以明志。

好在这年的前季,新识了一位诗友——叶名沣。经济上得到诗友及时的帮助,犹如雪中送炭,缓减了家境的穷窘。

叶名沣,字润臣,祖籍湖北汉阳,早年师事经学大师潘德舆先生,中举后得官内阁侍读,博学好古,雅善诗文。冯志沂久闻其名,因顾虑润臣家世鼎贵,怕人家不愿和寒士打交道,所以迟迟未能订交。当从友人家读了叶的《敦夙好斋诗集》,大为折服,“遂不介而见”,处了半年时间,“交益深”,深恨自己,“曩年从义之不勇,远愧于润臣也”。

结识叶润臣,冯志沂改变了“闭门造车”的习惯,经常走往于叶宅,与这里聚会的诗坛名流谈诗论文。

祁藻曾是坫坛的领袖,在他主持期间,热衷于导扬宋诗,因称“宋诗派”。“宋诗派”表现在“以学为诗,以文为诗,以议论诗”几个方面。倡导为诗不论穷通显晦,务求“温柔敦厚”,讲求“学识”和“性情”,很投合士人的志趣。其麾下的主要人物是:王轩、赵沅青、董麟、董文焕、董文灿、孔宪彝、林寿图、何绍基、鲁一同、张际亮、孙衣言、何兆瀛、贾瑚、许海秋、杨传第、黄云鹄、黄彭年、卞宝弟、王楷、沈秉成、张等。这批人在诗、书、画、印、考据方面很有造诣,其中几个的学识成就,在我国近代文学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

祁藻,山西寿阳人,字叔颖、淳甫,号春圃,任过兵、户、礼部尚书和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协办大学士,辅政达四十六年之久,人称祁相国。从政之余,把大量精力用于写诗和参加诗人之间的活动上。

冯志沂自归京后,积极参加诗坛雅会,诗友多,文宴之饮多,每当酒酣耳热之际,激情格外奔放,佳作连连,“倾倒四座宾”,时人目之为风雅宗工。

诗友吴大廷(字桐云)读了冯诗,评曰:“鲁川于京师,得读其诗,叹为都中巨臂。”又说:“乍读之,按弦应律,脱口生成,反复批览,则淬厉洗伐;盖几经甘苦而始得之,特天资高胜人,但诧其吐属隽妙而不见有锤琢之痕,此鲁川之诗所以度越寻常,为尤不可及也”。

僚友言金南写诗赞曰:“鲁川冯公诗,温厚清且遒。讽劝意言外,微显赅春秋。”

孙衣言赠诗道:“欣闻晋水鸣清玉,已信常山得宝符。今日云龙谁上下?祗应仙鹤共轩渠。”(仙鹤指王拯)

京都士人普遍认为“其诗境逼近中晚唐音”了。(戴文选《吟林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