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冯志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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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官阶聊复进

咸丰八年(1858),清政府仍然挣扎在严重的政治危机中,各地农民造反,洋人步步紧逼的坏消息,源源不断传到京城。

冯志沂亟盼承平晏安的美梦频频破灭,年初,在写的《即事》诗里表达了自己的失望和无奈:

晓枕寒多梦不成,闲阶负手百回行。

云含雪意兼雨意,风送春声和市声。

案牍暂抛宜纵酒,江湖极望未消兵。

忧来欲问君平卜,啸傲何由得此生。

又在答友人的诗中感叹人生:

童年骨相颇权奇,岂料摧颓值此时。

粗涉文章宁免俗,不工趋走自缘痴。

三春百卉争新节,十载重泉感故知。

便欲与君焚笔砚,古来寒饿例耽诗。

——《鹏南和余奇字韵依韵答之》

是年三月,煦和的春风善解人意似的送来了喜讯,吏部宣布冯志沂秩满,注官庐州知府(注官:即注出拟授的官职)。他首先想到阿母为秉执家风和自己的成长,受了一辈子苦,官阶既升,也应使母亲泉下有知,于是持状请朱琦、王拯二位分别为母亲撰写了“墓表”和“家传”。

杨尚文的儿子杨,游洋学会了西法照相技术,为感谢冯师教授时艺之恩,特地给拍照了肖像表达敬意。

杨,字少初,号朗山,是杨尚文的四儿子,少年时随经商的父亲居京,除了儒业而外还学英、法、日、德、俄、意等国语言。杨尚文特喜结交京师文化名流,经常邀请文士到自家作诗赋,写书法,弹古筝,叫儿子们站立一边,恭听侍茶。杨天资聪敏,父亲杨尚文专门请了一位老学究教他学时艺,别的书不许看。杨不耐老学究的唠叨,烦躁了就找借口溜出家门,请教冯志沂;冯志沂把监本书拿出逐字逐条娓娓道来,杨生听得很入迷,于是常抱怨父亲没叫他跟冯师受业。后来杨出国游洋,归国,在兵部武库司供职。曾给京中不少大人物照过相。

僚友们也纷纷写诗、设宴祝贺,他则并未被显荣的光环陶醉,酬答文友的诗曰:

我惯疏慵已成性,时方扰正须才。

为问衔书二千石,何如日饮三百杯。

塞翁失马事翻覆,郑人得鹿心猜。

一官中外底称意,羡杀柴桑归去来。

——《秩满注官知府鹏南以诗见贺赋答》

年届四十有五的他,清醒地意识到为官的艰难。诗中用“塞翁失马”的典故,示喻福祸相倚,情事变化的无常;“郑人得鹿”的古代故事,借指人世富贵的虚幻。

平生喜爱诗文事业,却被命运推向更高一级的行政职务,势必由此承受“错位”带来的痛苦。联想到去年,恒春由山西巡抚升任云贵总督不久,起义军攻占昆明,惊恐自杀。叶名沣的哥哥叶名琛,秉权两广总督,英、法联军陷广州被擒逮,押解至印度孟加拉囚禁,忧愤而死。封疆大吏的性命尚且如草芥,小小知府算得了什么?“官阶聊复进,未称平生意”,这是他发自内心的哀鸣。

同僚董麟数数劝他不要胡思乱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还专设了盛宴,举家庆贺。席间乘机进言:今年六月某日,家严思源公五十寿诞,请你将“祝嘏之言”写之于锦,这叫喜上加喜。

“此乃导扬美德,垂示子孙后代的好事,一定给写”——他说。

提起董思源,还应说说冯志沂与董家的戚谊。

董思源,字静轩,山西洪洞人,举人出身,是冯志沂的文友。思源公有四个儿子,董麟居长,次文焕,又次文灿,四讳虞。

董麟,字云舫,咸丰初年中举,官刑部清吏司秋审处,与冯志沂同署办公,相处甚善。

董文焕,字研樵、研秋(当代国画大师董寿平的祖父)丙辰进士,官翰林。

董文灿,字云,优贡生,选授内阁中书,其妻冯琬琳,是冯志沂的堂侄女。

洪洞董家,在咸同时期主要经营盐业,富甲三晋。董氏兄弟居京锐意进取阶段,正是董家鼎盛之时,全家住在宣武门外兵马司后街的一处深宅大院。兄弟三人(四弟尚幼)都爱好收藏古书字画、鼎彝碑碣,藏品非常丰富,冯志沂想看什么,尽管借取,常来董家的还有王霞举、商仰之、乔勤恪、贾小樵。董家聚会,自然是几个“老西儿”最为欢欣愉快的时刻。

那天宴席上,老二董文焕,抱怨他勤于写诗而不自珍惜,散轶太多,建议赴任庐州之前,把所余的诗文汇集起来,由董家出资刻印。当即他感激不已,惭愧地说:“官长安(北京)二十余年,惟师友之交强人意耳。后此恐不复得,时事不可知,即区区诗文作辍,亦皆在不可知之数。”考虑到自己即将离京远宦,日后有可能旷废诗文事业,文焕既提梓行诗作,应需认真整理。历年所作,不单单是自己的劳动成果,道光二十九年以前的皆经余小坡和梅伯言两先生点定,也浸透着先生们的心血。有些诗作,“以计簿余纸为草本”,涂改过甚,必得挤时间亲自审订。

正准备静下心来,整理诗稿的时候,居京的大外甥,突患急病暴亡。

大外甥姓吴名履敬,字敬之。初师张穆,十四岁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国子监读书。稍长,钻研医学,以治病救人为己任。畿辅旱蝗那年,慷慨施粥,全活不少饥民,赢得世人的称道。

外甥自得病,姐姐求医问药,祈禳鬼神都无济于事,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事后,姐姐泣诉说:外甥快死的时候,梦见驶来插满彩旗的船,船上站着羽人,声言迎接敬之到仙乡去。他安慰姐说:敬之生不逢时,但愿他驾返蓬莱,得道成仙。可是自己怎么也难按怨愤之气,仰首问天:荒唐啊!积了德的人,反被咎以灾病夭亡,天理安在?

他把大外甥病死的情况,很快寄信通报了大哥冯志沅,大概意思是:……我俩眼看都白了头,四十五年的弟兄,各为公事穷忙,见面的机会极少。这次“出山”,实在不是个好时机,刑署那么多才彦俊杰不用,偏偏用我这个迂儒任知府。两个侄儿聪明可爱,本想接到京师,亲自课之成才,看来不可能了。听说乡邻改变了耕读传承的旧俗,竞相出外做生意赚钱,他们经营咱家的祭田快荒芜了都无暇顾及。另据族人反映,北山的祖茔任由樵牧践踏,坟垒穿穴,碑碣倒扑,那么多的参天老松乱遭砍伐,恐怕很快就成了画中之物。值此奉旨远宦之际,大外甥又不幸染疾暴亡,我们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上苍为什么屡降灾殃,兄与弟谁能承受如此的折磨?……

以往写信,简明扼要,这次给长兄的信却如同唠叨家常,洋洋数纸,诉尽了伤离感逝的心情。

五月二十日,英法联舰北上攻陷大沽炮台,进逼天津,直隶总督吓得魂飞魄散,向咸丰帝奏称:“不能战,不易守,而不得不抚”。咸丰帝先还犹豫不决,当英法军侵入天津,扬言进攻北京,这才着了慌,赶紧下旨派大学士桂良,吏部尚书花沙纳为钦差大臣赴京议和;由于此时的清廷最害怕太平天国,而非外国侵略军,认为洋人要他们在华的利益,太平天国则要大清的江山,因而没有组织过一次像样的抵抗,眼看英法联军兵临城下,只好选择了妥协。

从六月至八月,英、法、俄、美四国相继迫胁清廷签订了不平等的《天津条约》。《天津条约》的签订,作为爱国者,冯志沂的心灵有似凌迟般的剧痛,挥笔写下《书愤》的诗:

海气昏昏鼓角悲,边人延颈望旌旗。

空闻魏绛和嘉父,无复陈汤斩郅支。

骄虏久望天广大,群公谁系国安危。

汉庭司马新持节,好竭忠谋报主知。

诗中的“魏绛和嘉父”及“陈汤斩郅支”是两则典故。

其一,春秋时期,北方山戎国的国君嘉父派使者到晋国,请求晋国与各部戎人媾和,晋悼公拒不答应;卿大夫魏绛力劝晋悼公应允戎人的媾和要求,这样有利于百姓休养生息,增强国力,可为霸业奠定雄厚的物质基础。

其二,西汉元帝时,有个叫陈汤的人,任西域副校尉,曾和西域都护甘延寿出奇兵,攻杀了与西汉王朝相对抗的匈奴郅支单于,为安定边疆做出很大的贡献。他有一句最霸气的话: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冯志沂将两例典故反其意用之,指出清廷议和妥协的荒诞,抗击侵略又表现的懦弱无能。

八月初,冯志沂打听到安徽那边的局势依然紧张,太平军的将领集结于离安庆不远的枞阳镇,策划解围天京的军事行动。

二十八日,是康熙朝诗人王士祯的诞辰。孔绣山、林颖叔邀请冯志沂陪祁相国及孙衣言、赵沅青、王拯集于慈仁寺举行公祭宴集活动。

实际上,祁相国大驾光临,兼有为孙衣言和冯志沂两人同被外放安徽做官,提前饯行的意思。那天宴饮进行到下午,慈仁寺已披上了夕阳的余晖,古松发出飒飒的秋簌之声,大家等待的冯志沂方才脱身案牍之劳,急急携酒赶来,连饮主持人的三杯罚酒,分了个“代”字,以“代”字的韵,当众赋诗,高咏道:(节录)

新城老尚书,诗名冠昭代。

荛二百年,寿阳与之配。

名位过前人,所同俱勇退。

后生属多幸,撰仗承清诲。

……

钟鼓及园林,娱游亦无奈。

秋气古所悲,况当送行迈。

所愿苏民生,终期敌王忾。

策勋登明堂,盛筵傥能再?

祁相国击节听完咏诗,哈哈一笑说:那更好,如果将来凯旋,我专设大宴为你庆功。

接着,“九月十九日,王轩招冯志沂、桂德山、黄翔云、王东浦,贾小樵、杨汀鹭为展重阳之饮。”朋友们个个饮酒作诗,意兴盎然,他却郁悒不悦,赋诗云:

今岁重阳嗟可闵,竟日风寒雨凄紧。

冲泥散直车鸡栖,发兴登高还复忍。

开樽自笑酒须赊,搜箧况无衣可准。

岂意嘉招值今夕,复对花丛觞满引。

主宾荦荦多诗豪,各建旗旌严。

……

自愧哦诗二十年,古人未合时人哂。

那逢杨意诵凌云,每被秦优怜陛。

撑肠但有城旦书,朽株安望蒸芝菌。

迩来闻见异畴昔,往往欢娱杂悲愍。

相逢一醉得亡何,世事万端甘不敏。

……

什么事引得情绪这么消沉呢?原来八月份的顺天乡试大比,以柏为首的正、副考官四人,徇私舞弊被揭发,经查明核实后,处斩于菜市口,通融串联,暗递条子的相关官员,或斩首,或发配,严惩不贷。人声沸腾中,“戍午科场案”就此了结。

冯志沂参加了审理科场案的工作,令他不可思议的是,国家的抡才大典竟然出现如此丑闻,也许随着时间的消逝,世人逐渐淡忘了,他还耿耿于怀,祛除不掉心中的阴影。

事情无独有偶,“科场弊案”结束不久,突然得到诗友龙启瑞的死讯,又新增了一层悲绪。龙启瑞刚刚由江西学政改布政使,未及到任,就病殁了。他辛酸的在《悼龙翰臣方伯》这首诗尾写道:“年来亲旧凋零甚,我亦繁霜满鬓丝”。

年终,京城各衙门照例封印休假,叶润臣和杨汀鹭再招冯志沂小集于敦夙好斋。三人先欣赏了几十件文玩字画,而后吟诵风月,不觉夜已深更。

散席回家,冯志沂看到沿街酒肆依然灯火通明,弦歌酒筵的情景,大为惊诧。想起“癸、甲之岁”(《南京条约》签订的次年)全城车马寥寥,死气沉沉。同是“神州尚荆棘”的时刻,眼前,天运难道逆转倒旋?感叹道:“遵时人岂非?见事吾乃浅”。透过这种“升平”的表象,他洞察出整个社会已糜烂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远非“疥癣”小疾了。

这次小集,他还注意到,向来风度洒脱的叶润臣,今日神情恍惚,不时唉声叹气,与以前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