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尝试表明,智力的起源同时也是物质实体的起源。
如果我们智力的主要路线在事实上标记了我们加诸物质行动的普遍形式,如果物质的细节实际上受制于我们行动的需求,那么,这两项任务显然就是相关的。智力性和物质性从细节来看是通过两者的彼此适应而构成的。两者都源自一种更为广阔、更为高级的存在形式。为了看清二者的发展,我们必须把它们放回这里。
这样一种尝试,乍看起来似乎比形而上学最大胆的思辨还要过火。它声称比心理学更深入,比宇宙论更深入,也比传统的形而上学更深入,因为心理学、宇宙论和形而上学都把智力(以及所有与智力本质相关的事物)看成是既定的东西,而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去寻找智力自身的形式和物质的起源。我们将会说明,这个任务实际上要谦和得多。不过,我们还是先来说明一下这个任务和其他任务之间的区别吧。
首先是心理学。我们认为心理学在动物系列中追寻智力的发展,并不能找到智力的起源。比较心理学让我们认识到,一种动物越是具有智力,它就越倾向于在行动中反映出它对物体的利用,因而也就越接近人类。但是,动物的行动借助于自身采用了人类行动的基本路线;动物也像人类一样,在物质世界里找到了一些相同的普遍方向;动物也依照同样的关系把同样的对象结合在一起。因此,动物的智力尽管没能形成一些严格的观念,其运作却已经带有观念的意味了。动物每时每刻都专注于它做出的那些行动,专注于它必须采取的那些态度,并被这些行动和态度引向外部,从而将自身外化。因此,毫无疑问,动物是在展示观念,而
不是在思考观念。不过,这种展示仍然能在很大程度上和人类智力的总体方案相提并论。a于是,如果用动物智力来解释人类智力,就只能去追踪人类的胚胎发展到完整个体的过程。我们来说明智力越来越高的生物是如何一步步朝某个方向进化的,不过,一旦我们承认了这个方向,智力就被决定了。
在斯宾塞式的宇宙起源论中,智力被视为理所当然,同时也被视为物质。我们看到,物质服从于规律,对象与对象、事实与事实之间,全都由永恒的关系联系在一起;而意识则被打上了关系和规律的印记,因而采用了大自然的普遍结构,并把自己塑造为智力。但是,如果我们承认了对象和事实,又怎么会看不到关于智力的假设呢?它被假定为前提,并排除了关于物质性质的所有假设,显而易见,实体的物质性并不止于我们触摸到的那一点:
实体影响所及之处也就是实体存在之处,它的吸引力(仅谈吸引力这一点)作用于太阳、行星,甚至作用于整个宇宙。物理学越发展,就越消隐实体的个性,甚至消隐微粒子的个性,而科学的想象力正是通过分解微粒子才得以展开:实体和微粒子全都倾向于溶解成普遍的相互作用。知觉赋予我们的,与其说是物体自身的计划,不如说是我们最终加诸物体的行动计划。我们在物体上发现的轮廓,只能标记出那些我们能够得到和改变的东西;我们a 我们已经在《物质与记忆》中展开论述了这一点。见概述第2章和第3章,尤其是第70~80页和第169~186页。
在物质上看到的线条,也不过是描绘出我们注定要移动的路径。
这些轮廓和路径,已经按照意识为加诸无机物质的行动的尺度和比例——也就是说,根据智力已经形成的尺度和比例——将自身呈现出来。按照不同方案形成的动物(比如软体动物或昆虫)是否也依照同样的清晰节点切割材料,还存在疑问。对这些动物来说,把物质分割成实体,实在毫无必要。要想遵循本能的指引,完全没有必要感知对象,只需区分出对象的属性就足够了。相反,智力,哪怕是最粗陋的智力,也已经以“为获得物质而作用于物质”为目标发展了。如果物质能够划分为积极的实体和消极的实体,或者更简单一些,能够划分为共存的明确片段,那么,这一点就是智力对待材料的方式。智力越是忙于分割物质,就越是要把物质散布到空间里。以互相接续的空间扩展性为形式,这种物质自身无疑就具有空间性的倾向,然而,其组成部分却仍然处于相互包容、相互渗透的状态。这样,大脑使自身形成智力(即形成明确概念)的运动,也使得物质将自身分裂为相互排次的多个对象。意识越智力化,物质就越空间化。所以说,一旦进化论哲学在空间中设想出一种物质,并且这种物质是按照我们即将遵循的确切轮廓切割出来的,它就已经预先为自己设定了一种现成的智力,并宣布自己能够表明这种智力的起源。
当形而上学从一个先验前提中推导出思维范畴的时候,它本身也在做着同样的工作,只是更精细、更自觉而已。形而上学把智力压缩到其最精华的部分,用一条简单到几乎可被视为虚无的
原则紧紧抓住智力,我们才得以从这个原则中引出我们实际上放入其中的东西。以这种方式,我们或许能够确凿地证明智力的固有特性,界定智力并阐明智力,然而,我们却无法追寻智力的起源。即便是费希特那样的努力,尽管比斯宾塞的努力更具哲学性(因为它更重视事物的真实规律),也几乎不能让我们走得更远。
费希特把思维当做一种集中的状态,并把它拓展到现实当中;而斯宾塞则从外部现实入手,并将它凝聚成智力。但无论哪一种情况,起初都必须把智力当做既定之物——要么是凝缩的,要么是延伸的,或者依靠直接的视像使自身被掌握住,或者像在镜子里那样,依靠自然的反映被感知到。
大多数哲学家之所以能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是因为他们都肯定自然的同一性,并且都用抽象的几何形式来表述这种同一性。
他们看不到,也不愿意看到存在于有机体和无机体之间的那个裂缝。一些人从无机体开始,让无机体和有机体互相结合,宣称这些构成了生命;另一些人则从生命入手,借助于熟练的操作手法将生命降低为物质。然而,对于这两种哲学家而言,自然中存在的仅仅只是程度的差别——第一个假设中是复杂程度的差别,而第二个假设中则是强度的差别。一旦这个原则得到承认,智力就会变得像现实一样广阔,因为无论物体中的几何性是什么,都无疑能被人类的智力把握。如果几何学和其他科学之间具有完美的承接关系,那么,其他科学也必定可以被智力把握,也同样都是智力的科学。这就是大多数哲学体系的推论结果。任何一个人,
只要去比较那些看似没有共同点、没有共同尺度的学说(比如费希特的学说和斯宾塞的学说),比较我们恰好偶然放在一起的两个名称,能轻易相信这一点。
因此,在这些思辨的根源之处,存在着两个相互关联、相互补足的信念,一个认为自然是一个整体,一个认为智力的功能是把握全部的自然整体。理解机能因此被假定为和整体经验一起扩展,而不再质疑其起源。它是给定的,我们要做的仅仅是运用,就像我们运用视觉来展开视野一样。诚然,这些见解的分歧之处在于对结果的估价。对一些人来说,智力所把握的正是现实本身,而对另一些人来说,智力把握的仅仅是个幻象。然而,无论是幻象,还是现实,智力所把握的被想象成是所有能得到的一切。
因此,哲学对个体头脑的力量自信得过了头。无论是教条式的哲学还是批判性的哲学,无论是承认我们知识相对性的哲学,还是宣称建立在绝对之内的哲学,都通常是一位哲学家的工作,都是对整体的单一视角。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全盘否定。
我们所提倡的哲学却比较谦和,并且是唯一能够得到实现和完善的哲学。在我们的表述中,人类智力绝不像柏拉图的洞穴隐喻那样。人类智力的功能,既不是观看转瞬即逝的阴影,也不是转向自身,独自去思考光芒四射的太阳。它另有所图。我们就像戴上轭的牛一样,承受着重负,我们感觉到肌肉和关节的活动,感觉到铁犁的沉重,感觉到土壤的阻力。行动并且知道自己正在行动,接触现实,甚至生活在现实之中,但只生活在正在完成的
工作范围之内,只涉及那条正在被犁出的犁沟,这才是人类智力的功能。不过,尽管我们把力量投注于劳作与生活,却依然有愉悦让我们沐浴其中。我们沉浸于生命的海洋中,不断从中抽取一些东西,我们感到某种局部的汇集已经在其中形成了我们的存在,或者说至少形成了指引着这种存在的智力。哲学只能是一种致力于重新融入整体的努力。智力被重新吸收进其原则之中,或许会因此重新生活于其起源之处。然而,这项事业却不可能一蹴而就,它必然要求合力而为,逐步实现。这项任务就在于使各种印象相互交流,而这些印象彼此连接,彼此叠加,最终使我们扩展人性,甚至超越人性。
然而,这种方式在和我们最根深蒂固的思维习惯作对,同时它还暗示出一种恶性循环的观念。有人会说,你宣称超越智力毫无意义,不依靠智力,你又如何能超越它呢?你意识中所有清晰的东西全都属于智力。你存在于你自己的思想之中,你不可能摆脱它。还会有人说,如果你高兴,你可以说智力是能够发展前进的,它会把越来越多的事物看得越来越清楚。但是不要谈及智力的起源,因为你要这样做的时候,不得不依靠的正是你的智力本身。
这种反对意见本身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头脑中。但是,同样的推理也将能够证明,任何新习惯都不可能养成。推理的本义在于把我们封闭在已知的循环圈里。但是行动打破了这个圈子。
要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人类游泳,就可能说,游泳是件不可能的
事情。同样的道理,要学会游泳,我们必须让自己浮在水面上,之后自然就会知道怎样游泳。实际上,推理总是把我们钉在坚固的地面上。然而,同样简单的是,如果我毫无畏惧地跳进水里,那么,起初我只要挣扎几下,就能够很好地浮在水面上,并且会逐步适应这个新环境,如此一来,我就学会了游泳。所以,从理论上来讲,不依靠智力就企图获得知识,这本身有点荒谬。然而,如果坦然地承担这个风险,行动就有可能剪断那个由推理结上、却不愿解开的死结。
除此之外,我们的观点越多被采用,这个风险就会显得越小。
我们说明过智力已经把自身抽离于广阔的现实之外,但它和现实却从未截然分开。在概念性思维的四周,依然存在模糊的边缘提醒其起源之处。接下来,我们把智力比作凝缩而成的固体粒子。
这种粒子和环绕其周围的那种流动体并无太大的区别。它只能被重新吸收进其中,因为两者由同一种材质构成。跳水者只知道固体地面的阻力,当他跳进水中,如果不和新环境中的流体搏斗,就会立即被淹没,他不得不紧紧把握那种可以说即便是水流也能呈现出的固体性。唯其如此,他才能适应水的流动性。我们的思维若要决定做出这种飞跃,也必须这样做。
然而,要做出飞跃,我们的思维就必须离开自己原有的环境。
理性依靠其力量进行推理时,从来未曾成功地扩展这些力量,尽管一旦这种扩展得以实现,就会始终显得合情合理。步行的策略,哪怕有千种万种变化,却也绝不会产生一条游泳的规律。来吧,
跳进水里,等你学会游泳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游泳的原理和步行的原理之间的联系了。游泳是步行的扩展,但步行却从来不能让你学会游泳。因此,你尽可以凭借智力去思索智力的机制,但这样做却绝不能使你超越智力。你或许会得到更复杂的东西,但你却得不到更高级一些,甚至是稍微不同的东西。你只有依靠强攻才能取胜,你必须依靠意志的行动,把智力从它自身抛离出去。
因此,那个恶性循环只不过是表面现象。相反,我们认为,在各种其他哲学方式当中,它是其中真实的一个。如果只想证明哲学不能,而且也不应该承认纯粹智力论在知识理论和理解理论,以及在形而上学和科学之间确立的关系,那我们就必须用几句话尽量说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