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创造进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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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生命与意识

我们说过,贯穿整个动物王国领域的意识似乎和生物的选择能力成正比。意识照亮的那个潜能区域围绕着行动。意识填充了已完成和要完成之间的间隔。从外部来看,我们也许会把意识看做对行动的简单协助,看做由行动点燃的灯火,看做从真实行动与可能行动的摩擦中迸发出来的、转瞬即逝的火花。然而,同时,我们必须指出,如果意识不是结果,而是原因,那么,事情的发展也同样如此。我们可以假设意识(即便是原始动物的意识)天然就覆盖一片广阔的范围,但事实上它却被挤压进某个夹缝中——神经中枢的每一个优点,都使有机体能在更多的行动中做出选择,从而造就了一些能够围绕真实(行动)的潜在可能性,因此夹缝被扩大,意识就能够自由通行了。在第二个假设里,和

在第一个假设里一样,意识仍然是行动的工具,但如果说行动是意识的工具,那就更接近真实。因为被囚禁的意识自行获得自由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用行动把行动复杂化,用行动对抗行动。

那么,我们如何在这两个假设之间做出取舍呢?如果第一个假设是正确的,那么,意识必定每时每刻都精确地反映着大脑的状态,心理状态和大脑状态就严格并行(在可以被感知到的范围内)。

相反,根据第二个假设,实际存在于大脑和意识之间的是一致性和相互依赖性,而不是平行性——大脑变得越复杂,它给予有机体的可能行动选择的范围就越大,意识也就越有可能超出它的实际载体。因此,如果知觉相同,那么,狗的大脑和人的大脑对同一个场景的回忆或许就会以同样的方式变化,尽管在人的意识和狗的意识里,这种回忆必定差别极大。对于狗来说,回忆仍然是知觉的俘虏,只有在相似的知觉再现了相同的场景时,回忆才会被带回到意识中;之后,它通过对当前知觉的认知(不是被思考,而是被执行),而远远不是通过回忆本身的真实再现被显示出来。相反,人却能根据自己的意志随时唤起回忆,而不依靠当前的知觉。人不仅仅能再度表演自己过去的生活,还能够表现和梦想过去的生活。与回忆相连的大脑,其自身的改变在人和狗身上都一样,这两种回忆在心理学上的区别,不可能是两者大脑机制细节的特定区别,而是各自作为整体的大脑之间的区别。在设置更多数量的机制以相互对抗方面,两个大脑中更加复杂的那一个,已经使意识脱离全部限制,达到独立

了。事情必定会以这种方式发生,我们必须选择这两个假设中的第二个,这就是我们以前的书中已经证明过的观点。那本书研究一些最能说明意识状态与大脑状态之间关系的事实,研究正常认知和病态认知(尤其是失语症)的一些事实,以此证明这个观点。a然而,即便不用事实证明,也可以通过纯粹的推理来证明这一点。我们已经表明,大脑状态等同于心理状态的假设,不论其假设条件是何等的自相矛盾,对两种互不相容的象征体系的混淆又达到了何种程度。b

从这个观点来看,生命的进化尽管无法归入任何切实的概念,却具备了更为清晰的含义。生命进化就像是一条广阔的意识之流渗进物质,它像所有的意识一样,负载着大量多样又相互交织的潜在力量。它把物质有机化,但它的运动却无限迟缓,又无限可分。一方面,意识确实不得不陷入睡眠状态,就像茧中蛹一样正准备长出翅膀。而另一方面,意识所包含的多重倾向,已被分配给有机体的各个分支系列;况且,这些倾向是在运动外部得到表现,而不是在内部得到表现。在这个进化过程中,一些生物睡得越来越沉,而另一些生物越来越清醒,某些生物的呆滞迟钝服务于其他生物的活动。不过,有两种方法可以造成清醒。生命,也就是说投入物质中的意识,要么把注意力集中于生命自身的运动a 见《材料与意识》,第2章和第3章。

b “心理—物理平行论”,《形而上学评论》,1904年11月。

上,要么把注意力集中于生命正在穿透的物质上;这样,它要么转向直觉,要么向智力。乍一看,直觉好像比智力更受欢迎,因为在直觉中,生命和意识仍然在自身之内。但是,只要看一眼生物的进化,就能明白,直觉走不了太远。意识如果转变为直觉,那它就会发现自己受到外壳的严格限制,以致直觉不得不缩减为本能。也就是说,它仅能把握使它感兴趣的极小一部分生命,并且只能在黑暗中来把握——它能触及,却几乎不能看到。在这个方向上,视野很快就被封闭。与此相反的是,如果意识把自己转变为智力,也就是说把自己首先集中在物质上,那么就好像是把自身外部化了。不过,恰恰由于意识因此使自己适应了来自外部的对象,它才能成功游移于这些对象当中,才能超越这些对象为它设置的障碍,从而为自己打开无限广阔的天地。此外,意识一旦得到自由,它就能转向自身内部,唤醒依然沉睡其中的直觉潜能。

从这个观点来看,意识不仅表现为进化的动力原则,同时,在有意识的生物当中,人类也占有优越的位置。人和动物之间的区别,已经不再是程度的区别,而是种类的区别。在下一章里,我们将会说明这个结论是怎么得来的。现在,我们则要说明之前的分析如何暗示了这一点。

发明的成果和发明本身格外地不成比例,这是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我们说过,智力以物质为模型而成,并且首先指向制造。

然而,它是为了制造而制造,还是不自觉地,甚至是无意识地追

求某种全然不同的东西呢?制造就是将材料塑形,使材料弯曲顺从,把材料变成工具,供人类支配。这种支配权给人类带来的益处,甚至远远超过了发明本身带来的物质成果。尽管我们和所有智力动物一样,从制造的成品中获得直接利益,尽管发明者所追求的也仅仅是这种利益,但是和发明可能在各个方面引发的新感觉相比,这种直接利益就微不足道了。仿佛发明成果的精华所在,就是提升我们自己,扩大我们的视野。结果和原因之间,比例失衡如此严重,以致很难把原因看做结果的生产者。原因释放结果,同时也在实际上决定了结果的方向。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似乎是智力掌握物质的主要意图,就是让某种东西穿过物质的隐藏。

当我们比较人的大脑和动物的大脑时,也会得到同样的印象。

起初,两者的区别看起来好像只是体积和复杂程度的区别。但是,如果考察两者的功能,就会发现,除了体积和复杂程度不同以外,肯定还有其他的差别。在动物身上,大脑成功建立起来的运动机制(或者换句话说,那些自愿养成的习惯),其唯一目标就是完成由这些习惯标记出来的、储存在这些机制里的那些运动。但是,在人类身上,运动习惯却可能具备一个次级结果,它和初级结果不成比例:它可以抑制其他运动习惯,并因此克服自发运动,从而解放意识。我们知道语言在人脑中所占据的区域是何等广大。

和词语相关的大脑机制所占的区域尤其广大,以致可用于控制其他的机制(比如那些对应于物体自身的机制),甚至可用于各种机制的相互制约。同时,意识被保留起来,并且被解放;而在行

动的完成过程中,意识却可能被阻截,并淹没其中。a所以说,这种差别肯定要比那些肤浅的实验使我们认为的要明显得多。这种差别存在于吸引注意力的机制和注意力转向的机制之间。按照纽克曼的设想,最初的蒸汽引擎,需要专门雇一个人开关阀门,以使蒸汽进入汽缸,或者向汽缸中喷入冷水雾,凝聚蒸汽。据说有个男孩被雇来做这个工作,他很讨厌这样做,于是想出一个办法,用铁丝把阀门手柄绑在引擎的横梁上。这样一来,机器就自动开关阀门,而不用人来控制开关了。这时,如果有人比较后来的机器与原先机器的结构,却不考虑看管两台机器的两个男孩,他就会发现这两台机器只是在复杂程度上略有不同而已。但是,只要我们稍稍注意那两个男孩就会知道,其中一个完全忙于看管机器,而另一个,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离开机器去玩耍。从这一点来看,两台机器的差别就非常明显了,第一台机器牢牢抓住注意力,而第二台机器则解放注意力。我们认为,这种差别也存在于动物的大脑和人的大脑之间。

因此,如果我们希望用目的论的术语来表达这一点,就不得不说,意识为了解放自身,不得不首先把有机体划分成两个相互补充的部分,即植物和动物,随后在本能和智力这两个方向上寻找出路。意识没能在本能方向上找到出路,并且如果意识没有从a 我们引用过一位地质学家沙勒的观点,他精辟地指出:“我们观察人类时,发现头脑对于身体古老的从属关系似乎被取消了,各个智力部分格外迅速地发展,而身体结构却基本未变。”沙勒,《解释自然》,波士顿,1899年,第187页。

动物突然飞跃到人类,它也同样找不到解放自身的出路。因此,从最终的分析结果来看,就有可能把人类视为地球上全部生命有机体存在的理由。不过,这仅仅是一种说法而已。在现实中,只存在一个生存之流和它的反向流,从中产生了生命的整体进化。

我们现在必须更加严密地把握这两股流体之间的对立,或许能够从中发现它们的共同源头。无疑,这样的做法,也能够使我们深入到形而上学最晦涩的领域里。然而,既然我们不得不追踪的两个方向都被清晰地标明了,其一是智力,另一个则是本能和直觉,那么我们就不怕迷失方向了。对生命进化的考察,向我们暗示出了知识的某种概念,也暗示出了某种形而上学,这两者彼此包容。

一旦得以澄清,这种形而上学和这种批评反过来就会对阐明整体进化过程有所裨益。

在本书的第一章,我们在无机体和有机体之间画出了一条界线,不过,我们也指出,把无机物质分割为孤立的实体,是与我们的感觉和智力相关的。而这种物质如果被视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就必定是一种物质流,而非一件物体。于是,我们就为无生命体和生命体的再度和谐提供了途径。

接着,我们在第二章说明了在本能和智力之间,也可以发现同样的对立:本能转向生命的某些确定方面,而智力则根据材料的结构塑造自身。然而,我们已经说过,本能和智力从同一背景中凸显出来,这个背景,在没有更好的名称之前,我们可以称之为“总体意识”,这种总体意识必定和普遍的生命共同扩展。这样一来,我们就已经展示了一种可能性,即如果我们从包含着智力的总体意识入手,就可能找到智力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