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创造进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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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机体

一个物质对象,无论哪种类型,其呈现出来的特征和我们刚刚描述过的截然相反。无论它是否保持原状,如果它因为受到外

力的影响而发生了变化,我们都会将这个变化看做它的一些组成部分发生了位移,而这些部分本身并没有变化。假如这些部分发生了变化,我们就应当转而将它们分解开来。这样,我们应当降解到构成这些部分的分子中,降解到构成分子的原子中,降解到构成原子的微粒子中,降解到那种“不可测量”的东西中——其中的微粒子也许只是一种纯粹的涡流。总之,我们应当尽可能推进这种分割或解析。然而,我们却应该在遇到不可改变的东西之前止住脚步。

现在,我们说,由别物构成的物体因其组成部分的移位而发生变化。但一个部分离开自己的位置之后,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回到原位。一个元素组合在经历了某种状态之后,也因此,能够找到恢复原状的方式,即便不是依靠自身,也至少是依靠某种外因使一切复归原位。由此,我们可以说,这组元素的任何状态都可以随意重复出现,结果却不会因此变得老旧,因为它没有历史可言。

因此,任何新东西也无法从中创造出来,无论是形式还是材料。这组元素将来的样子,已经呈现于它现在的模样中了,只要“现在的样子”包含着与之相连的宇宙的一切点。超人的智力能够计算出时间的任何一刻、空间系统任何一点的位置。整体的形式不过就是各个部分的排列组合。因此,从理论上说,系统的未来形态可以在其当前构造中预见到。

我们关于物体的全部信念,我们对被科学隔离出来的那些系

统的全部运作,都依赖于这样一个事实,即时间并不融入它们。

在我早期的一部著作中,我们已经涉及了这个问题,而在目前的研究过程中,我们将再次涉及它。目前,我们仅仅指出这一点:

科学赋予一个物质对象或一个独立系统的抽象时间(t),仅仅是一定数量的共时性物质,或者在更一般的意义上说,是一定数量的关联,并且这种数量始终不变,而无论这些关联之间的间隔属于什么性质。当涉及内在事物时,我们从未考虑过这些间隔;或者,即使我们考虑这些间隔,为便于计算其中的一个新关联,我们仍然不会关注它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常识里到处都是孤立的对象,科学亦然,它考察种种孤立的系统,这两者所关心的仅仅是这些间隔的终止之处,而不是这些间隔本身。因此,时间的流动就可能呈现为一种无限的急速状态,物质对象或孤立系统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可能立时遍布整个空间,无论是在科学家提出的公式中,还是在常识的语言里,都不存在任何可变的东西。数字t永远代表同一个东西;它仍旧能够计数出在对象或系统的各种状态之间的数量和时间线各点之间的相同联系,这种时间线之间的点已经被画出来,就是“时间的进程”。

不过,连续性却是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即使在物质世界也是如此。尽管我们对孤立系统的论证可能暗示出它们的历史、过去、现在和将来可能像一面扇子那样瞬间展开。但实际上,这个历史却是逐渐地展开自身的,就好像我们自己占据着一段绵延一般。要是我想把糖溶化在水里,不管愿不愿意,我都必须等待白

糖溶化。这件小事饱含意义。因为在这里,我不得不用于等待的时间,并不是数学上很好地应用于整个物质世界的全部历史的那个时间,即便那个世界能够在空间里瞬间展开。它和我的期待同时发生,也就是说,和我自身的一部分绵延同时发生,我既不能随意延长它,也不能随意缩短它;它不再是某种思想的东西,而成了某种活着的东西;它不再是一种关系,而是一种绝对。这只能意味着,那杯水、白糖和白糖溶化的过程都是抽象,我的感觉和思维进展将它们从整体中切割出来,而那个整体则可能就是意识,除此之外,还能意味着什么呢?

当然,科学用于隔离和封闭一个系统的运作方式并不都是人为的。如果没有客观基础,我们就无法解释它何以能在一些情况下清晰地昭示出来,而在另一些情况下则不可能。我们应该看到,材料具有一种构成孤立系统的倾向,因而能够用几何学的方法去处理。实际上我们也应该用这种倾向去界定材料。然而,这只是一种倾向而已。材料并不会走向终结,隔离永远也不能完成。如果科学当真走到了尽头,隔离已经完成,那也是为了研究的方便。

人们知道,所谓的孤立系统,仍然受到外界的某些影响。科学仅仅是把这些影响先放在一边,或者因为科学发现它们轻微得可以忽略不计,或者因为科学想要以后再去考虑它们。另一个真切的事实是,这些影响形成众多的连线,把一个系统与另一个更广泛的系统连接在一起,又与包含着这两个系统的第三个系统连接起来,就这样一直连接到那个在客观上最彻底、最独立的系统——

整个太阳系。但即使是在太阳系,孤立也不是绝对的。我们的太阳发射出的光和热,远至最遥远的行星之外。并且,太阳也按照特定的方向运转,吸引着众多行星及其卫星。这条将太阳和宇宙其余部分连接起来的那条线,无疑十分纤细。然而就是这条线,也连接到了我们绵延其中的这个世界上最小的粒子,而这种绵延是整个宇宙普遍存在的。

宇宙在延续。我们越是研究时间的本质,就越能会领悟到:

绵延意味着创新,意味着创造新形式,意味着不断精心构造出全新的事物。由科学区隔出来的那些系统之所以在延续,是因为它们与宇宙的其他部分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事实上,从宇宙自身内部可以区分出两种对立的运动,正如我们将要展示的:这两种运动就是“下降”和“上升”。前一种运动仅仅打开一个现成的卷轴,大体上说,这种运动几乎有可能在瞬间完成,好像松开弹簧。但是,上升运动则关系到成长或创造的内在运作,本质上是延续的,它将自身的节奏加在下降运动之上。这两种运动紧密相连、不可分割。

因此,一段绵延,以及一种像我们自身一样的存在形式,就没有理由不被归结于由科学隔离出来的那些系统,只要这样的系统能被重构为整体。不过,这些系统必须被这样重构起来。同样,甚至更明显的情况,也适用于被我们的知觉切割出来的那些对象。

我们观察一个对象得到的鲜明轮廓,赋予了该对象一种个体性,这只不过是我们可能对空间中某点施加影响的某种图式。当我们

看到物体的表面和边缘时,被反射回我们眼睛里的,正是我们一贯行动的谋划,就像被镜子反射回来一样。抑制了这个行动,因而也就抑制了这个行动相关的主要方向,而知觉正是从错综纠缠的现实中,为这个行动探索出这些方向,并且这个实体的个体性就被重新吸进了普遍的相互作用当中;而这种相互作用,无疑就是现实本身。

现在,我们已经考察了一般的物质对象,那么,有没有一些特殊对象呢?我们感知到的那些实体,可以说是被我们的知觉从自然的背景中切割下来的;而这把剪刀,以某种方式沿着行动可能发生的线路标记进行剪裁。但是,要采取这种行动的那个实体,甚至在真实行动之前就在对象上标记出其一贯行动图式的那个实体,不得不将其感觉器官指向真实的流动,以便将这种流动固定成确定的形式,进而创造一切其他实体的那个实体——总之,那个有生命的实体,它与其他实体是否一样呢?

毫无疑问,那个实体自身也存在于一个部分的扩展与其他部分的扩展紧密相连的关系中,存在于与整体密切相连的部分中,它也服从于制约着一切材料及其所有组成部分的那些物理的、化学的规律。但是,当物质被分割成一个个单独的实体,这种分割与我们的知觉联系在一起;当给材料点建立起封闭的系统,这种封闭与我们的科学联系在一起,这个有生命的实体就被自然本身分割开、封闭掉了。

这个实体由一些相互补充又互不相似的部分组成;它发挥

着各不相同,却又相互关联的种种功能。它是一个个体,而对于其他的对象来说,即便是结晶体,也不能说是一个个体,因为结晶体既没有不同的组成部分,也没有多样的功能。毫无疑问,即便是在有机界里,也很难确定什么是个体,什么不是个体。甚至在动物王国,这个困难也十分巨大;而在植物界,这个困难几乎无法逾越的。另外,这个困难还有一些深刻的原因,这个我们稍后再讨论。我们会看到,个体性允许存在不同的程度,并且这一点没有在一切地方都得到充分实现,即使是在人类身上,也是这样。但是,这却不能妨碍我们认为个体性是生命的一种突出特征。人们没有能力给个体性下一个精确而概括的定义,而那些近乎是几何学家的生物学家们,则过分经常地利用这一点了。完美的定义,只适用于已经完成的事实;而有生命力的事物却永远不会被完全实现,尽管它们总是处在将要被完全实现的路上;与其说它们是一种状态,还不如说是一种倾向。

并且,一种倾向只有在没有受到另一种倾向的阻碍时,才能完全实现它的目标。那么,在生命领域,就像我们将要表明的,其中一直隐含着器官倾向之间的相互作用,这种情况怎样会发生呢?

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讨论个体性:在特殊情况下,有机界中处处都有指向个体性的倾向,但这种倾向也处处受到繁殖倾向的对抗。要完成个体性,就必须达到一个条件:这个有机体的任何一

个组成部分都不能单独存活。但如果这样的话,繁殖就无从发生了。因为,所谓繁殖,不就是用旧的有机体中分离出来的一个碎片,建立一个新的有机体吗?所以说,个体性自身就包含着其对立面。正是个体性需要在时间里永存,才使得它无法在空间里完善自身。生物学家必须在每一对象上充分考虑这两种倾向,因此,要求他对个体性做出一个适用于所有情况,还能自动发挥作用的定义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然而,人们对生命事件的推理,却经常在和无机材料相似的条件下进行。人们在讨论个体性的时候,这种混淆表现得尤为明显。我们看到,切断蚯蚓的身体,每一截身体都会重新长出头部,此后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继续存活;水螅的每一个碎片都变成一条新水螅;海胆卵细胞的碎片也能发育成完整的胚胎。于是有人问我们:卵细胞、水螅和蠕虫是不是个体呢?但是不能因为现在有了一些新个体,就认为刚才就不存在个体。无疑,如果我看到几个抽屉从抽匣里掉出来,就不能说那些东西原是一件。但事实是,抽匣现在所包含的东西,并不比过去更多;而如果说,抽匣现在是由与过去不同的几个部分组成,那么,从它被造出来的那天起,它就是这样。总体而言,我们可能的行动需要付诸其上,我们时髦的思想也要塑形其上的无机体,遵循着这样一条简单的规律:当前所包含的东西并不多于过去,结果中存在的事物已经包含在原因当中。但是,假如有机体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不停地生长变化(这一点连最浅显的观察也已经切实证明了),那么,有

机体在开始时是一个,之后变成多个,这就丝毫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单细胞有机体的繁殖就在于此——生命体分裂为两半,每一半都是一个完整的个体。的确,在更复杂的动物中,大自然将再生整个新个体的力量放置在几乎是独立的性细胞当中了。但是,这种力量其中一些却仍然分散于其余的器官组织中,就像再生现象证明的那样。并且,可以想见,在一些特殊情况下,这种机能可能被完整地保持在一种潜伏状态中,一旦有机会就会显示出来。事实上,并非只有在有机体不具备分裂成能够存活碎片的能力的情况下,我才可能有权谈论个体性。只要满足这一点就够了:在有机体分裂以前,它应当呈现出一种将其组成部分系统化的能力,正是这种能力能够在以后的各个分离部分中得到再生。

这些就是我们有机界观察到的情况。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个体性永远不完善,连分辨出哪个是个体、哪个不是个体都常常是很困难的,有时甚至是不可能的,然而生命却从未放弃对个体性的追求,好像它在竭力制造一些自然形成的封闭、隔离的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