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创造进化论
10756100000001

第1章 绵延

世间的一切存在中,我们最能确定的、了解得最清楚的,无疑就是我们自身。因为我们关于其他各种客体的观念都有可能被认为是外在的、肤浅的,而对于我们自己,我们的知觉则是内在的、深刻的。那么,我们发现了什么?在这个优势领域里,“存在”

一词的确切含义是什么呢?这里,让我们简要地回顾一下我早前的一部作品的结论。

首先,我发现,我总是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外一种状态。我热了,我冷了;我愉快,我悲伤;我做事,或者不做事;我看看周围的东西,或者思考其他的事情。感觉、感情、意志、意念——我的存在被划分成这些变化,也轮番被它们着色。因此,我一刻不停地在变化着。但这么说还不够,变化远远比我们预先设想的更加剧烈。

因为,我把自己的每一种状态都描述成一个单独的片段,一

个分割出来的整体。我确实说我是在变化,但在我看来,这些变化是存在于我从一种状态过渡到下一种状态之间的通道里:分开来看,每一种状态,我都倾向于认为在它当前状态的全部时间里,它保持不变。然而,只要稍加注意,我就发现,感情、意念或者意志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如果一种精神状态停止了变动,其绵延也会停止流动。让我们拿最稳定的内部状态作为例子吧:人们对一个静止的外部对象的视觉感知。这个物体或许始终相同,我可能从同一侧面、同一角度、在同一光线下去观察它,但是,此刻我获得的视像,已经不同于前一秒的视像,仅仅因为这一刻的视像比前一秒的视像稍微熟悉了那么一丁点儿。我拥有记忆,它将过去的事物输送到当前,我的心理状态在时间的道路上前行,持续不断地积累着绵延,不断地膨胀:它不断增长——不停地滚动自身,好像在雪地上滚雪球。不仅如此,人类更深层的内在状态,比如感觉、感情、欲望等,都不像简单的视觉那样,仅仅反映一个静止不变的外界对象。人们很容易忽视这种不间断的变化,而当这变化积累到足以让身体形成新态度、让注意产生新指向的时候,人们就能轻而易举地注意到。这时,也只有这时,我们才发现我们的心理状态发生了改变。但事实上,我们的心理状态从未停止变化,所谓状态本身不是别的,就是变化而已。

据此,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和保持同一种状态,这两者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如果“保持不变”的状态,其变化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那么,一种状态到另

一种状态之间的转化和同一状态的持续之间的相似性也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转化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然而,我们对每一种心理状态时刻发生的变化都视而不见,也正因如此,当变化已经非常显著,以致引起我们注意的时候,我们才不得不把这种状态说成是在前一状态之后的一种新状态。这种新状态,我们仍然认为它是静止不变的,之后再转变为另一种状态,如此循环进行下去。心理活动的这种明显的非连续性,是由于我们的注意力被一系列分割的动作固着其上:事实上,心理活动中只存在一个平缓的斜坡,但我们的行动则是断开的线条。因此,我们感知的仅仅是一些分隔开来的台阶。的确,我们的心理活动充满了不可预见性。上千种头绪产生了,每一种都看似和前一种无关,也和下一种无关。

然而,尽管它们看似缺乏连续性,事实上,它们却都凸显于一个连续性的背景之上。它们被安排在这个背景上,并且这个背景上也确实存在着将它们分隔开来的间隔,它们就好比交响乐中时时迸发出来的鼓点。我们的注意力之所以集中在这些状态上,是因为它们更能吸引注意力,但其中每一种状态都产生于我们心理活动的整体流动。每一种状态都仅仅是一个活动区域中最明亮的一点,这个区域包含着我们全部的所感所知、所思所欲——简言之,它是我们在任何给定瞬间的全部存在。正是这个全部区域在事实上构成了我们的心理状态。此时,状态一词在这样的定义下,就不能被看做明确的元素,它们在一种无穷无尽的流动中彼此延续。

然而,既然我们的注意力已经人为地把这些状态区分出来、

割裂开来了,接下来要做的只能是通过人为的纽带把它们重新联合在一起。因此,我们就设想出一个无形的自我,它客观中立,静止不变,我们的注意力把它当做一个实体,建立种种心理状态,并贯穿其中。它所觉察到的,并不是一个个瞬时的色阶层次流彼此交会,而是一些明确的,也就是说,固定的色彩。就如同一条项链上的珠子,一颗颗串联在一起,这样,我们就必须假想出一条线,而这条线本身也是固体,这样才能将这些珠子串起来。但这种无色的基质,如果被其遮盖物持续地着色,那么,对于我们来说,由于其不确定性,就好像不曾存在一样。因为我们只能看到那些被着色的东西,或者,换句话说,我们能看到的仅是种种心理状态。实际上,这个基质并不存在,它仅仅是个象征,意在不断地提醒我们的意识注意到:我们的注意力借以将种种状态清晰明确地割裂开来的那些过程性的特征,不过是些人为的假象,实际上只存在一个不断展开的连续体。如果我们的存在是由一个个隔离开来、无动于衷的自我联结起来的状态组成,那么对于我们来说,绵延就不会存在。因为一个静止不变的自我是不能够延续的,也因为一种心理状态如果在被下一种状态代替之前始终没有变化,那么它也不能够延续。因此,将这些状态逐次罗列在假定能够维系它们的自我身上,这种尝试徒劳无益:这些被维系在一个固体上的固体物,绝无可能构成流动的绵延。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所获得的,实际上是对内在生命的一种人为模仿,一种更加符合逻辑和语言的需求的静态等价物,正是因为我们从其中删除

了真实时间这个要素。然而,由于心理活动是在掩盖着它的诸种象征之下而展开的,我们就常常以为,心理活动仅仅是由时间造就的事物。

另外,确实没有更持久、更实在的事物了,因为我们的绵延并不是一个瞬间取代另一个瞬间,假若如此,那么除了当前,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过去不会延伸到现实,既没有演进,也没有切实的绵延。绵延是过去的持续进展,一点点吞噬着将来,它一面前行,一面成长。过去一刻不停地成长,因此要存留过去,也没有限制。我们已经试图证明,a记忆并不是一种将回忆放进抽屉或者为其登记注册的机能。没有什么登记册,也没有什么抽屉,甚至这样说也非常恰当:根本没有这样一种机能,能够服务于一种连续运作的机能,即使这种机能愿意或者能够这样做,将一个个过去堆叠起来而无须任何中断。事实上,过去会自动地将自身存留起来。作为一个整体,过去或许每时每刻都跟随着我们,我们从婴儿期开始所感知的、思考的和想要的一切,都还存在着,它们躺在当前的上方(而当前也就要加入其中),挤压着意识的大门,而意识却无法将它们挡在门外。

大脑的机制被如此安排,它将几乎全部的过去都拉回到无意识当中,只让一种过去通过意识的门槛——它能够解释当前的情势,或者能够推进现在已经准备做出的行动,简单来说,就是只a 《材料与记忆》,1898年,巴黎,第2章和第3章。

有那些有用的记忆,才能通过意识的门槛。至多,还有一些少量的肤浅回忆,或许也能溜出那扇半开的大门。这些记忆,这些来自潜意识的信使,让我们回想起自己不自觉地拖在身后的那些东西。

即便如此,我们也可能对它们没有明确的认识,我们只能朦胧地感觉到我们的过去仍和我们一起出现在当下。如果我们不是我们自出生以来的历史,不,甚至应该说,如果我们不是我们从出生以前到现在的历史(因为我们全都带着先天的禀赋),那么我们又是什么呢?或者实际上,我们的个性又是什么呢?毫无疑问,我们只想到我们的一小部分过去,但正是通过我们的全部过去,包括我们心灵的原初倾向,我们才产生欲望,发出意愿,做出行动。这样,我们的过去作为一个整体以其冲动向我们显示出来,它以个体倾向的形式被我们感知,尽管只有一小部分是以意念的形式被我们认识。

过去就这样存在着,因而,意识就不能够两次经历同一状态。

环境或许没有改变,但是它们将不再能作用于同一个人,因为它们发现,这个人已经身处他个人历史中一个新的瞬间。我们的个性建立于每一个瞬间之上,不断积累经验,永不停息地变动着。

这就是为什么说,我们的绵延是不可逆转的。我们无法重新活一次,哪怕片刻也不行,因为如果我们这样做,就不得不先抹去全部伴随的记忆。即便我们能将这种记忆从理智中抹掉,也不可能将它从意志里消除。

因此,我们的个性在萌发着、生长着、成熟着,从不停息。

它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前一瞬间加上了新的事物。我们可以进一步说:它不仅仅是新的事物,而且是某种无法预知的事物。毫无疑问,我的当前状态,可以解释成前一秒内在于我和作用于我的那些事物。这样分析之后,我就找不到其他的因素了。然而,即便是超人的智慧也不能预见那种不可分割的简单形式——它为这些纯粹抽象的元素赋予了具体的组织。这是因为,预见,就是将业已在过去中感知到的东西投射到将来;或者说,预见,就是为稍后的时间把业已感知到的东西重新排列,形成一个新的组合。

但那些从未被感知到的、同时又是简单的东西,却必定无法预见。

我们的诸种状态就是如此,我们将其视为逐步展开的历史中的一个瞬间:它是简单的,它不可能已经被感知到,因为它将那些业已被感知的一切和当前添加的东西都集中在其不可分割性当中,它是一段纯粹的原初历史中的一个原初瞬间。

一幅肖像画要表达的意思,能被模特的特征所阐释,能被画家的风格所阐释,也能被分布在调色板上的那些色彩所阐释。然而,即便知道这幅画要表现什么,也没有谁,包括画家本人,能够事先知道这幅画的确切模样。因为要预见它,就要在它被画完以前把它画出来——这是个自相矛盾的荒谬假定。尽管如此,对于我生命里的每一个瞬间,我们都是画家,每一个瞬间都是一个作品。正如画家的才能只能被他的作品带来的影响所塑造或者改变那样,我们的各种心理状态,在其存在的那个瞬间,也在改造

着我们的个性,因为它们就是我们正在成为的新形态。因此,这样的说法是不错的:实际上,我们取决于我们是什么。不过,我们还必须加上一句话: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就是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在持续不断地创造着我们自己。自己创造自己,是对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更完整也更合理的解释。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中,解释的产生并不像在几何学中那样,提出一些一成不变的客观前提,也必然引出客观的结论。相反,在这里,相同的理由也许支配着不同的人,或者支配着处在不同瞬间的同一个人,其表现迥然不同,但都同样合理。真实情况是,它们已经不是相同的理由了,因为它们已经既不属于同一个人,也不是属于同一个瞬间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既不能像几何学那样以抽象的方式从外部去把握它们,也不能用它们去解决他人在生活中遇到的问题。每个人都必须从自身内部解决自己的问题。不过,我们没有必要深究这一点。我们现在只是在探讨我们的意识赋予“存在”这个词的确切含义,而我们发现:对于有意识的生命来说,要存在就要变化,要变化就要成熟,而要成熟,就是要永无休止地进行自我创造。

对于一般上意义的存在,是否也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