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度山伯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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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检察官的办公室

我们暂且不谈驱马疾驰回家的那位银行家,来追踪一下泰戈朗尔夫人的晨游。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泰戈朗尔夫人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吩咐套车备马,要出门。她中途租了辆马车,换了身朴素的衣服,很快便到了高等法院的大厅里。

那位法官正坐在一张圈椅里,背对着门,写着什么东西。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句“请进,夫人,”然后又听到关门的声音,他纹丝不动,但一到那个人的脚步声刚刚消失,他就迅速跳起身来,闩上门,拉上窗帘,认真巡视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当他确定肯定不会有人看到或听到时,才放下心来,他说道:“谢谢,夫人——谢谢您准时到来。”他递了一张椅子给泰戈朗尔夫人,她接受了,因为她的心就快要跳出来了,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了。

“夫人,”检察官把椅子转过来半圈,使自己和泰戈朗尔夫人面对面,“夫人,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高兴地和您单独叙谈了,而我们这次相见,却是要进行了一番痛苦的谈话,我深感遗憾。”

“可是,阁下,您看,你一约我,我就赶紧来了,尽管这次谈话,我绝对会比您痛苦得多。即使那件事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昨天晚上我也已经受到了一次严重的惩罚。”

“可怜的女人!”威昂弗紧握着她的手说道,“这的确不是您所能承受的,因为您已经受到两次严重的打击了。可是——”

“怎么?”

“嗯,我不得不告诉您。勇敢打起精神,因为那条路您还没有走完。”

“天哪!”泰戈朗尔夫人惊慌失措地大声叫道,“还有什么呢?”

“您只是追忆往事,过去的确是糟糕了。嗯,可是您不得不为将来画一幅更可怕的画面,或许会更惨!”

男爵夫人知道威昂弗一向镇静自若,所以目前这种激动的情绪使她感到非常恐惧,她张开嘴想大声呼喊,但那个喊声噎到喉咙里喊不出来。

“这件让人恐惧的往事是怎么被注意到的?”威昂弗大声说道,“它本来已被压缩在我们内心的深处,现在它怎么又像一个幽灵似的从坟墓里逃了出来,重新来拜访我们,让我们吓得脸色苍白,羞得额头发红?”

“唉!”爱米娜说,“毋庸置疑只是巧合罢了!”

“碰巧!”威昂弗答道,“不,不,夫人,世界上根本没有巧合这回事!”

“噢,有的。这一切难道不都是碰巧发生的吗?难道基督山伯爵不是碰巧买了那座房子?难道他不是碰巧去挖那个花园?难道不是碰巧在那棵树底下挖出了那个可怜的孩子的尸体?——我那可怜的无辜的孩子,我甚至连吻都没吻过他。为了他,我流过多少眼泪啊!啊,当伯爵提到他在花丛底下挖到我那宝贝的遗骨的时候,我的心都跟着他去了。”

“哦,不,夫人!我要告诉您的正是这个可怕的消息,”威昂弗用一种深沉的语调说道,“不,花丛底下任何东西都没有。那儿根本不存在什么孩子的尸体。不,您不必再为此伤心了,您也不必愁云满面了,您该发抖才是!”

“您这是什么意思?”泰戈朗尔夫人问道,不禁打起哆嗦。

“我的意思是:基督山先生在树丛底下挖掘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什么骸骨或箱子,因为那儿根本不存在这两样东西!”

“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泰戈朗尔夫人异常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死盯着威昂弗。“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她重复了一遍,像是要用自己的声音紧紧牢住这句话,深怕它逃掉似的。

“没有!”威昂弗把脸埋在双手里,说道,“没有!根本任何东西都没有!”

“那么您不是把那可怜的孩子埋在那里了,阁下?您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喂,请快告诉我呀!”

“我的确把它埋在了那个地方!您听我说,您听完以后就会了解我的难处的,因为二十年来,我始终独自承受着这份煎熬,一点儿也没有让您来分担,但现在我必须得讲出来了。”

“我的上帝,您真的吓到我啦!快点讲吧,我想听。”

“您还记得那个悲惨的晚上吧,您在那个挂红缎窗帘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我,则怀着和您同样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孩子的出生。孩子生下来了,交给了我,他当时不会动,不会哭,也不会呼吸,我们都以为他死了。”泰戈朗尔夫人非常吃惊的样子,像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似的。威昂弗急忙控制住了她,紧握着她的双手,像是在恳求她仔细听似的。“我们都以为他死了,”他重复道,“我就找了一只箱子暂时当作棺材用,把他放到了里面,我慌慌张张地下楼到了花园里,挖了一个洞,匆匆忙忙地埋了那只箱子。我刚把土盖好,那个科西嘉人的胳膊便向我伸了过来,我只感觉一阵疼痛,便昏死了过去。后来我被带回到凡尔赛,和死神斗争了三个月。当我再次回到巴黎的时候,我才打听到,您,奈刚尼先生的未亡人,早已经嫁给泰戈朗尔先生了。”

“自从我恢复意识以后,我心想的始终只有一样东西——便是那孩子的尸体。他每天晚上都出现在我的梦中,从地底下爬起来,气势汹汹地在坟墓的上空盘旋。我一回到巴黎,就马上去打听。那时,一年来精神上饱受的极大痛苦的种种念头都同时涌上心头。我曾经在那个房间里试图等待着。我还去过那个花园,我找到我一年前掘洞的地方。我站到以前那个位置上,故意倒下去试一试。我爬起来,重新开始挖掘,比以前挖得更大,可是我依旧仍然什么也没找到,那儿什么都没有。那只箱子消失了!”

“那只箱子消失了!”泰戈朗尔夫人低声惊叫道,吓得几乎要窒息了。

“别认为这样一次就算结束了,”威昂弗继续说。“不,我把整个树丛都搜索了一遍。我以为,那个刺客看到这只箱子,可能以为那是一箱宝贝,想把它偷走。在发觉了事实以后,就又掘了一个洞把它埋了起来,但在树丛里我什么也没找到。于是我突然灵机一动,他不会这样谨慎,只是把它扔到一个角落里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必须等到天亮以后才能去找。于是我又回到了房间里去等待。”

“天哪!”

“天亮的时候,我又下去了。我首先去看了一下那个树丛。希望能发现一些在黑暗中忽略掉的蛛丝马迹。但我什么也没找到——我敢肯定什么也没有。于是我按照那只箱子被抛在某个角落里的猜想,开始去搜寻。要是果真丢弃在某个角落里,也许就在那条通往小门的路上,但仍然什么也没找到。”

“啊,我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大声说道,“我们要经历一件更恐怖、更具杀伤力、更令人不知所措的事情了!那孩子当初可能还活着,或许是那个刺客救了他!”

她又一下子倒在椅子里,用手帕捂着嘴抽泣起来。

威昂弗尽量恢复他的理智,他认为要控制当前这场母性风波,就必须以他自己所感觉到的恐怖来警醒泰戈朗尔夫人,他走近了一步,尽量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们完啦。这个孩子是活着的,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活着的。那个人也因此而知道我们的秘密。既然基督山告诉我们说他挖掘出一个孩子的尸体,但事实上那个孩子的尸体是绝对不可能挖掘到的,所以,掌握我们的秘密的那个人就是他。”

“天哪!天哪!”泰戈朗尔夫人喃喃自语道。

威昂弗含糊的呻吟了一声。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呢?”那激动的母亲继续追问。

“您不知道我曾经是如何努力地找过他!”威昂弗紧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回答。“后来,有一天,当我第一百次拿起那把铲子的时候,我又再三扪心自问,到底那个科西嘉人把那孩子怎么样了。一个孩子会拖累一个亡命者的,也有可能他觉察到他还活着,就把他扔到河里去了。”

“嗯,是的,是的!”男爵夫人喊道,“我的孩子肯定是在那儿!”

“我于是急忙赶到了医院,才了解到那天晚上,也就是九月二十日的晚上,确实曾有人送了一个孩子到那儿,他是被裹在一张特意对半撕开的麻纱餐巾里送去的,在那一半餐巾上,有半个男爵的纹章和一个H字。”

“对呀!”泰戈朗尔夫人喊道,“我的餐巾上都有这种标记。奈刚尼先生是一个男爵,而我的名字叫爱米娜。感谢上帝!我的孩子没死!”

“没有,他没死。”

“您把这么好的消息告诉我,不怕我会乐疯的吗,阁下?他在哪儿?我的孩子在哪儿?”

威昂弗耸了耸肩。“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他说道,“假如我知道的话,我还会像一个作家或者小说家那样,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详详细细地讲给您听吗?唉,不,我不知道,大概六个月以后,一个女人带着另外那半块餐巾要求把孩子领回去。这个女人所讲的情形丝毫不错,于是他们就让她领了回去。”

“您应该去探访那个女人,您应该去追赶踪她。”

“您以为我当时没有采取措施吗,夫人?我佯装说要调查一桩案子,发动了所有最干练的密探和干员去跟踪她。他们跟踪她到了夏龙,但到了夏龙以后,就没有消息了。”

“他们没能找到她?”

“是的,再也没找到。”

泰戈朗尔夫人在听这一番回忆的时候,时而叹息不止,时而流泪满面,时而惊呼。“这就结束了吗?”她说,“您到那一步就停止了吗?”

“不,不!”威昂弗说,“我从来没终止过搜索和探查。可是,最近两三年来,我略微松懈了一点。但现在我应当更毅然决然地来重新调查。您不久就会听到我的成功的消息,因为现在推动我的已不再是良心,而是恐惧。”

“但是,”泰戈朗尔夫人回答说,“基督山伯爵是不可能知道的,要不然他就不会和我们来往了。”

“噢,知人知面难知心啊。”威昂弗说,“因为人的恶往往超过了上帝的善。您有没有觉察到那人跟我们讲话时的那种眼光?”

“没有。”

“但您总认真观察过他吧?”

“那当然啰。他是很古怪,但也就这样罢了。我不注意到一点,那就是他放在我们面前的那些美味佳肴,他自己一点都不尝,他总是吃另外一个碟子里的东西。”

“对,对!”威昂弗说,“我也注意到了那一点,如果当时我知道了现在所了解的一切,我一定什么都不会吃的,我会以为他想毒死我们。”

“您知道您猜错了。”

“是的,那是毋庸置疑的,但请相信我吧,那人肯定还有别的阴谋。就因为这个,我才想要见您一面,跟您谈一谈,并提醒您要小心提防每一个人,尤其要提防着他。告诉我,”威昂弗用极坚定的目光盯住她,大声问道,“您是否曾向别人泄漏过我们的关系?”

“没有,绝对没有。”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威昂弗恳切地说,“当我说别人的时候,请原谅我急不择言,我的意思是指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是的,是的,很明白,”男爵夫人面红耳赤地说,“从来没有,我向您保证。”

“您有没有把白天发生的事在晚上记录下来的那种习惯吗?您是否有日记本?”

“没有,唉!我的生活完全没有意义。我希望自己能彻底忘掉它。”

“您说梦话吗?”

“我睡觉的时候像个小孩子似的,您难道忘了吗?”男爵夫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而威昂弗却脸色变白了。

“这倒是。”他说道,声音低得甚至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怎么?”男爵夫人说。

“嗯,我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威昂弗回答。“从现在起,一个星期之内,我就可以知道这位基督山先生到底是谁,他从哪儿来,准备要到哪儿去,为什么他要告诉我们说他在花园里挖到孩子的尸体。”

威昂弗说这几句话时的语气,要是被伯爵听到了,一定会浑身发抖的。他吻了一下男爵夫人不太情愿伸给他的那只手,恭恭敬敬地引她到门口。泰戈朗尔夫人另外又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到了巷口,在那条小巷的另一端找到了自己的马车,她的车夫正安安稳稳地睡在座位上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