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度山伯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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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一〇 大法官

我们提到过,布沙尼长老和洛沃笛艾曾留在沃拉迪妮的屋子里,为那非常年轻的女郎守过灵。或许是长老的规劝,或许是因为他温文慈祥的态度,或许是因为他富于说服力的规劝,总之,洛沃笛艾的勇气恢复了,因为自从他和神父交流过以后,他绝望的心境已变成一种平静的服从天命的态度,了解他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到惊奇的。

自从沃拉迪妮离开的那天,威昂弗先生没有去探望过他的父亲。整幢房子都换了模样。他雇了一个新仆人班,洛沃笛艾也换了一个新的佣人。侍奉威昂弗夫人的两个女佣也是新来的。事实上,从看门人到车夫,全换成了新来的仆人,而自从那座遭过诅咒的屋子里的主人添了这些新人以后,他们之间冷淡的关系变得更加疏远了。

再过两三天法庭就要开庭了,威昂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以一种异常兴奋的心情准备控告谋害了卡德罗斯的案犯材料。这件案子,像其他一切与基督山伯爵有关的案子一样,轰动了整个巴黎。当然证据并不充足,主要证据就是监狱里的逃犯所留下的几个字而已,他有可能因以往的过节,借此来诬陷他的同伴。但检察官决心已定。他坚信贝尼代托是有罪的,他想从那种克服艰难困苦的胜利中得到一种自足的喜悦来温暖他那冰冷坚硬的心。

威昂弗希望把这件谋杀案列为大审中的头一件案子,他不停地工作,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他必须更严密地将自己隐藏起来,来躲避众多向他讨要听证的人,可怜的沃拉迪妮去世已有几天,笼罩在房间的阴郁依旧浓重,这位父亲是非常认真地尽自己的责任,这也是他在悲痛中仅有的消遣,任何人看到这种情景也会感动的。

威昂弗和他的父亲只见过一次,时间是在菲奥多乔第二次探访贝尼代托的时候,也就是贝尼代托知道他亲生父亲的名字的第二天。那位疲惫不堪的法官走进花园,因为他心中已经由于怨恨而做出了决定,他像塔根王截断最高的罂粟花一样,用他的手杖弄折了走道两边玫瑰树上干枯而毫无生气的长枝,这些丫枝虽然以前开出曼妙的花朵,但现在仿佛如同幽灵一般。他以相同的态度和相同的步伐在一条走道上来回地踱步。他偶尔会向房间里望去,因为他听到了儿子玩耍的嘻笑声,每逢星期天他的儿子便从学校里回来,星期二再离开他的母亲回学校。当威昂弗向房间里望去的时候,正巧看见洛沃笛艾先生在一扇打开着的窗子后面坐着,在享受夕阳的余温。傍晚的太阳还有一丝暖意,照射在盘绕在阳台四周的植物的凋谢的花上与红色的叶子上。

老人在望什么,威昂弗看不清。但他的目光写满了仇恨、暴躁和残酷,威昂弗赶忙走出他踱步的那条小路去探望他父亲。他看见:威昂弗夫人坐在一大丛几乎叶子全部掉光的菩提树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她时停时读,向她的儿子微笑,或是将他顽皮地从客厅里扔出来的皮球投回去。威昂弗的脸色惨白,老人的意思他明白了。洛沃笛艾继续盯着威昂弗夫人,瞬间,老人的目光从威昂弗夫人转移到她丈夫的身上用他那一双气势汹汹的眼睛望向威昂弗。那种目光尽管已改变了含义和目标,但丝毫没有减少那种充满威胁的表情。威昂弗夫人从没想到洛沃笛艾会如此恨她,此时她正拿住儿子的球,表示要吻他。爱德华恳求了半天,因为他认为母亲的亲吻大概还抵偿不了他获得这一吻的麻烦,但是最后,他终于答应母亲了,他翻过窗口,汗流满面地穿过一丛金盏草和延命菊,向母亲跑过来。威昂弗夫人擦掉他脸上的汗,在他的前额上亲了一下,让他一手拿着糖果,一手拿着球跑了回去。

威昂弗似乎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吸引着,小鸟被蛇降服了一般,不自觉地向屋子走过去。在他走向屋子的过程中,洛沃笛艾的目光始终盯着他,他眼睛里的怒火似乎马上要喷射出来,威昂弗感到那一对眼睛中的怒火已身入到他内心的深处。这种愤怒的目光中所表现出的是一种深刻的遣责和一种可怕的威慑。然后,洛沃笛艾抬起头望向天空,似乎是在提醒他的儿子,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好,阁下,”威昂弗在下面说道——

“请再耐心等一天,我说话算话。”洛沃笛艾听了这几句话好像平静了,他的目光冷淡地转到另一个方向。威昂弗费力解开那件似乎要使他窒息的大衣纽扣,把那只毫无血色的手放在额头上,走进他的书房。寂静阴冷的黑夜,全家人都休息了,只有威昂弗一直工作到凌晨五点钟,他又重新翻看昨天晚上检察官所录最后的预审口供,编纂证人的陈述词,终于结束了那份他生平最具雄辩力和最完备的起诉书。

第二天是星期一,是法庭开庭审判的日子。早晨的天气十分阴沉,威昂弗看见阴暗的灰白色光线照到用红墨水写成的起诉书上。在蜡烛垂熄的时候他睡了一会儿。毕剥烛火的声叫醒了他,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像浸在鲜血里一样青紫和潮湿。他打开窗户,横贯在一条桔红的晨露天边上,将白杨在黑暗中的轮廓一分为二。在栗子树后面的苜宿园里,一只百灵鸟飞向天空,清脆的歌声在天空回荡。威昂弗感到湿润的空气迎面扑来,他的记忆又清晰起来。“今天,”他坚定地说,——

“今天,只要是有罪的地方,那个握着法律之剑的人就必需刺向一切罪犯。”他的眼睛不自主地望向昨天傍晚看见洛沃笛艾的那个窗口。窗帘紧闭,但是,他父亲的样子在他的脑海中异常的清晰,以致使得他对那紧闭的窗户说道,似乎它依然开着,而且依旧还可以看见那愤怒的老人似的。“是的。”

他低声道,——“是的,请放心吧。”

他的头垂到胸前,就这么垂着头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然后他躺在一张沙发上,他彻夜未睡,他想休息一下了。他的四肢,由于工作的劳累,再加初晨的寒意,使得他四肢僵硬。慢慢地,大家都醒了,威昂弗从他的书房里相继听到了一个家庭早晨起床后的声音,——门的开关声,威昂弗夫人召唤女佣的铃声,同时还有孩子起床时的欢呼声。威昂弗也拉响了铃铛,他的佣人为他送来了报纸和一杯巧克力。

“你给我拿的是什么?”他问。

“一杯巧克力。”

“我没有要这个。是谁让你拿来的?”

“是夫人,先生。她交待您会在今天审理那件谋杀案上要说许多话,您应该吃些东西来确保您的体力。”于是那佣人就把杯子放在离沙发最近的那张堆满了文件的桌子上,然后转身离开了。

威昂弗神情阴郁地望了一会儿那杯子,然后,忽然神经质地端起杯子,一气喝完。他的样子使人感觉他似乎希望那杯巧克力会将他毒死,他想用死从一种比死更难过的责任中解脱出来。然后他站起来,带着一个诡异的微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威昂弗先生喝了以后并没有不良反应,因为那杯巧克力并不是毒药。午餐时间到了,但威昂弗先生并没有让佣人走进他的书房。

“先生,威昂弗夫人想提醒您一声,”他说,“十一点钟已经敲过了,法院将在十二点钟开庭。”

“嗯!知道了!”威昂弗说,“还有别的吗?”

“威昂弗夫人已经换好衣服,作好了准备,她让我问您一下是否要她陪您去,先生?”

“到哪儿去?”

“到法院去。”

“她去做什么?”

“夫人说,她希望去旁听。”

“哼!”威昂弗用一种让佣人感到诧异的口吻说,“她想去旁听?”

佣人往后退了一步说:“先生,如果您愿意一个人去,我这就去告诉夫人。”

威昂弗没有说话,思忖片刻,用手指按着他那惨白的面庞。“你去告诉夫人,”他终于答道,“我有话要和她说,让她在她屋子里等我。”

“是,先生。”

“传完话就回来给我更换衣服、刮脸。”

“是的。马上就来,先生。”

佣人出去以后,很快就回到了威昂弗的房间,给他的主人刮了脸,待奉他穿上庄严的黑色的工作装。当他完成这一切以后,他说到:“夫人让我告诉您,希望您穿好衣服以后就过去。”

“知道了,我这就去。”于是,威昂弗带着文件,手里拿着帽子,向他妻子的屋子走去。在妻子的房门前,他停了一会儿,又用手按了按他那布满汗珠的惨白的额头。然后他走进房间,威昂弗夫人正坐在一张沙发上,不耐烦地翻阅几张报纸和一些被小爱德华在撕破了的小册子。她穿着外出的正装,手上戴着手套,帽子放在身边的一张椅子上。

“啊!你来了,阁下,”她用那种很平静很自然的音调说,“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你又一夜没睡吧?你为什么不下来吃午饭呢?嗯,你准备带我去吗?还是让我在家里看着爱德华?”

威昂弗夫人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都想得到一个答复,但对于她提出的这些问题,威昂弗先生冷漠得像一尊石像一般。

“爱德华!”威昂弗用一种严厉的语气对孩子说,“到客厅里去玩,我要和你妈妈说些事情。”

威昂弗夫人看到那张惨白冷酷的面庞、那种坚决的口吻以及那种奇怪的开场白,不禁产生了一股寒意。爱德华仰起脑袋,看看他的母亲,发现她并没有同意父亲的命令,便开始玩弄那些小铅笔头。

“爱德华!”威昂弗喊道,他的口气异常严厉,小爱德华吓了一跳,“听到我的话了吗?出去!”爱德华不习惯被这样的对待,站起身来,面色苍白,——或许是因为愤怒,或许由于害怕。威昂弗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膀,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去吧,我的孩子。”

爱德华飞奔了出去。孩子一出去威昂弗便关上门,并且上了门闩。

“啊,天哪!”那年轻的女人叫道,竭力想猜出她丈夫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但那个微笑并没有舒缓威昂弗冷冰冰的面庞。“出什么事了啊?”

“夫人,你平时用的毒药放在哪儿?”那法官站在他房屋中间,直接地说道。

威昂弗夫人这时的心情,也许就是百灵鸟看到鹞鹰在它的头顶上盘旋时的心情。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她的脸色由纯白变成死灰色。“阁下,”她说,“我——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

在第一次惊慌的刺激下,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而在第二次猛烈的刺激下,她又坐回到了沙发上。

“我问你,”威昂弗继续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说,“你害死我岳父什·迈勒先生、我岳母什·迈勒夫人、巴罗斯和我女儿沃拉迪妮的那种毒药,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啊,阁下,”威昂弗夫人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大声叫道,“你在说什么呀?”

“你不要问我,快点回答我的问题。”

“是回答丈夫你呢,还是回答法官你?”威昂弗夫人小声地断断续续地问。

“是回答法官,回答法官,夫人!”

那个女人惨白的面容,痛苦的表情,以及她那种战栗的情形,真令人害怕。“啊,阁下!”她结结巴巴地说,——

“啊,阁下。”她仅仅说出这几个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夫人!”那可怕的审问者叫嚷道。然后他露出一个比愤怒时更恐怖更诡异的微笑说,“那么好,你没有否认!”威昂弗夫人全身一震。“而且你也无法否认!”威昂弗又说,向她伸出一只手,似乎要以法院的名义去逮捕她似的。“你以下流的手段成功地完成了那几次罪恶的行动,但你只能骗过那些为爱情而迷失了的人。自从什·迈勒夫人去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家里住着一个杀人犯。阿夫里尼先生提醒了我。巴罗斯死后(上帝宽恕我)我怀疑过一个像天使一样的人!——即使家里真的没有杀人犯,我的心里也总是抱有疑惑。但自从沃拉迪妮死后,我脑子里所有不确定的疑惑都没有了,不但是我,夫人,而且别的人也是如此。所以,你所犯下的罪,有两个人知道,有很多人怀疑,不久便会公开了,就像我刚才告诉你的,你已经不再是对丈夫说话而是在对法官说话了。”

那年轻女人把她的头垂了下去,把脸埋在手里。“噢,阁下!”她结巴地说,“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被表象所迷惑呀。”

“那么,你是一个懦夫吗?”威昂弗用一种鄙疑的口气大声喊到。“我知道到杀人犯都是懦夫。不过,你同样也是一个懦夫吗?——,你杀死了两个老人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并且还有勇气面对他们的死。”

“阁下!阁下!”

“你能是一个懦夫吗?”威昂弗非常激动地接着说,——“你,你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四个人临死时那痛苦难熬的时间,你,你曾经熟练的并且成功地谋划了你那狠毒的计划来调配你的毒药。你把所有事情都计算得如此明白,那么,难道你忘了还有一件事吗,——当你的罪行被揭发的时候,你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吗?噢,这是不可能的!你肯定藏起了一些最有效、最可靠、以及最致命的毒药,好使你逃脱你应有的惩罚。你一定这样做了是吧,我希望如此。”

威昂弗夫人双手紧握,跪了下来。

“我明白,”他说,——“你认罪了,但对法官认罪,在不情愿认罪的时候认罪,是不能减轻惩罚的!”

“惩罚!”威昂弗夫人大叫道,——“惩罚,阁下!这句话你说了两遍啦!”

“当然。你以为由于你犯了四次罪就可以逃脱吗?你以为由于你的丈夫是检察官,法律就会对你给予特殊优待吗?不,夫人,不是的!犯了罪,就会上断头台的,不论她是谁,除非,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个下毒的人事先也早有准备,为她自己留下了最致命的毒药。”

威昂弗夫人发出一声疯狂地嘶叫,一种可怕的无法控制的恐怖使她的脸都变了形。

“噢!不用担心断头台,夫人,”那法官说,“我不会让你声誉扫地的,因为那也会让我自己名声扫地。不!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就知道你不会在断头台上死去。”

“不!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那可怜的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她彻底被弄晕了。

我的意思是:首席检察官的妻子是不会以她的耻辱去玷污一个清白的姓氏的,她绝不会同时允许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名声扫地的。

“对不会的,噢,不会的!”

“嗯,夫人,这是一个对你值得称赞的行动,我向你表示中心地感谢。”

“你感谢我,为什么?”

“为你刚才所讲的那句话。”

“我说了什么话?噢,我被吓昏了!我什么都不明白了!我的上帝!我的神呀!”她头发凌散,口带白沫地站了起来。

“夫人,我进屋子里的时候问你:‘夫人,你常用的那种毒药放在什么地方?’你已经回答了那个问题。”

威昂弗夫人双臂伸向天空,然后痉挛地把两手紧紧握在一起。

“不,不!”她喊叫着,——“不,你不希望看到那个!”

“我所期望的,是你不应该在断头台上送命。你明白吗?”威昂弗问。

“噢,求求你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阁下!”

“我所要求的,是伸张正义驱除邪恶。我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惩恶扬善,夫人,”他眼中充满了愤怒。“任何别的女人,哪怕她是皇后,我也要把她交给刽子手,但对你,我已经仁至意尽了。对你,夫人,难道你没有保留几滴那种最可靠、最致命、最有效的毒药吗?”

“噢,求求你饶了我吧,阁下!求求你给我留一条活路吧!”

“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

“看在上帝的面上求求你!”

“不!”

“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

“不,不行!”

“那看在我们孩子的面上!啊,为了我们的孩子,给我留一条活路吧!”

“不!不!不!我告诉你,如果我允许你活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你大概会像杀死那几个人一样杀死我的孩子!”

“我!——我会杀死我的孩子?”那无助的困惑的母亲向威昂弗冲过去喊道,“我杀死我的!哈!哈!哈!”在一阵令人不寒而栗魔鬼般的狂笑中结束了她那句话,那种狂笑最后变成了嘶哑的啜泣声。

威昂弗夫人双膝跪地。威昂弗走到她身边。“记住,夫人!”

他说,“假如在我回来的时候,正义还没有得到伸张,我就要亲自来宣判你的罪恶行径,亲自将你逮捕!”

她喘着粗气,听他说着,完全糊涂了,只有她转动的眼珠还显示她是个活人,那一对眼睛里还蕴蓄着一团可怕的火焰。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威昂弗说,“我现在要去法庭要求宣判一个杀人犯的死刑。假如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你还活着,那你今天晚上就要去在拘留所度过了。”

威昂弗夫人呻吟了一声,瘫痪了似的趴在了地毯上。

检察官似乎有些余心不忍,缓慢地道:“永别了,夫人!”

那一声“永别了”仿佛刽子手的刀一般刺到威昂弗夫人身上。她昏了过去。检察官将房门锁住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