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还说您教了几十年书,都教哪去了。”
父亲愣住了,父亲倒没有去计较嫂子那不合身份的语气。父亲真的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后来,父亲果断地回转身,拎着空口袋向小街上的村部走去。
直到下午,父亲才回来,据说是吴书记留他喝酒。父亲不顾多年的胃病,喝了几杯。父亲对我嫂子说他们答应了,欠一品的工资一分不会少。”嫂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很不屑地说,“那帮狗的,没一个说话箅话的!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但太阳真从西边出来。当天晚上,村会计就将800块钱送了大哥的手里。大哥和大嫂都有点发晕,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村会计始终挂在脸上那诡异的笑意。一连好几天,大哥和大嫂都处在一种晕晕乎乎的状态。
可是,村里又有了一种传言,说那800块钱工资,其实是父亲垫去的。为此,父亲还请在场的村干部们喝了一场酒,让他们保守秘密。村干部们也都当众拍了胸脯。
有人向父亲提起这事,父亲瞪眼说,“我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可是心里却骂,那帮狗日的,果然说话不算话。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快到十二点钟了。小村屋顶上的坎烟渐渐淡了,家家户户都端着碗围坐在自家树阴下的小桌旁。父亲从小街上回来,一路上,不断传来!热气腾腾的招呼声吃饭啦,邓老师。”父亲微笑着表示谢意。
父亲的脚步移过大哥家的门门。从大哥家的屋里飘来浓浓的肉香味,那是熟悉的烀猪爪子的香味。父亲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眼里泪花闪烁……
那杂向面手28岁结脚U年,我经常想起父亲比母亲大27岁的事,因为那就好像,我和一个初生的婴孩结婚,是一样的比例。也只有在那个年代,才会有像父母一样的婚姻。
父亲生我时,已是50高龄,和兄姐比起来,我更加得到父亲的疼爱,因为我是他痴痴盼来并最会撒娇的么女儿。每次经过他身边,他就会伸出一双手,等我把手伸向他,他就会很疼爱地亲吻我的手,把手放在他的脸上搓摩。
结婚前曾有一天,家里仅剩下我和父亲,我突发奇想觉得从没有听过父亲唱歌,于是开始耍赖要听他唱歌给我听,虽然已经28岁了,撒娇的功力依然让父亲抵挡不住。
父亲腼腆地清淸嗓子,唱了个他家乡民谣之类的歌曲,内容是说炒菜的过程,要放哪些作料等等。他唱得断断续续地,“……蒜头要放齐……金菇、香菇统统各一两。”再加上有些食材好像台湾没见过,所以没有全听懂他唱什么,只丫解个大意。
他:说他喉咙不好,唱得不好听了,脑子不行了,歌词记不全了。我回想起父亲曾说,他小时候在家乡放牛,其他放牛的孩子都喜欢听他唱歌,都会围在一起听他唱歌,他一唱就是好久好久。
当我终于听到一个80岁的老人家,用多年以来齿不淸的嗓咅,为我唱一首小曲。让我听见一个遥远的过去、一个我从未历经的大时代、一个我小时候不能休会的深刻情感、一种对家乡的缅怀。我才了解为什么曳我才刚学会说话,父亲就让我背诵他故乡的地址,因为那是他离家后唯一记得与家乡有关的重要事情。
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好友们挡在房门,讨新郎的红包,终于挨到了成亲的仪式。当我被一群人族拥着往大厅行走时,听见母亲对父亲吼叫着说今天,你的小女儿要嫁人了,你听懂没冇?”
随即,母亲乂冲回我旁边细卢说,“等下行礼不要下跪,你穿礼服万一绊倒,会触霉头的。”我听得满头星星,什么下跪、什么触霉头的,我紧张得全都听愤。
“新郎、新娘向父母亲行谢恩礼,一鞠躬——”我一听到这句,整个人都软广,
也记得母亲交代过的话,扑通下就跪倒在地,外子没料到我来这一招,也连忙,跪下,急智中媒婆改喊二叩首,三叩许。”我们着着实实给父母亲磕了三个头。
%抬起头来,我眼泪满眶,眼前模糊一片。突然,看见一个很熟悉的影子,在我眼前不远挥动,我赶紧擦了一下眼泪,顾小‘得凌晨三点起来化的妆。
映人眼帘的,是父亲伸向我的右手,不再像以前那么有力气,还加上中风过后无法控制的颤抖,等待我也向他伸出手,然后能够紧紧相握。
逐年失忆的父亲,其实不完全了解那天是我的婚礼,可能也没有意识到未来我就要住到婆家的事实,我想他也没真正体会我当时为他磕三个头的感谢心情那双充满皱纹的手,以及那颗历经沧桑的心,只是因为看见女儿的泪眼,便不假思索、习惯性地,向我伸出手来。
有天,我兴冲冲拿起,预备拍下父亲歌唱的画面,万一父亲突然开口唱了,我就可以拍个只词片影。
从镜头中看父亲的样子,似乎有一种距离感,好像他其实并不是在我面前的一种错觉。这时刚好小侄女经过他身旁,父亲一看到,便疼爱地将手伸向她……这就是父亲表达疼爱的方式,他的大手永远是热的,这种体质遗传给他每一个孩子甚至孙儿。正当小侄女没有看见父亲的手,只是经过父亲的身边,想到我这里来玩录影机时,父亲的手就像是透过录影机的画面伸向我……
那只大手,更加地摇晃无力,手心微微向上,并仍不时有无法控制的颤抖。我发现,那只大手其实早已经不只是在付出了,他也正在期待着一份关爱、一份亲情的灌注。
我反省自己有多少次就这样经过那只手,没有和他相握,没有让父亲用脸搓摩我的心和背。我也曾经在青少年时期,对这样的接触有些尴尬而不知所措,但我最后就是习惯这样经过那只了。
镜头中的父亲,发呆似地将手停在半空中许久,终于,他慢慢地放下他的手,任手垂在椅子的扶手上。父亲的表情很复杂,但也很镇定,好似他弘已习惯这种忽略。
在回家的路上,我仍然无法抑制这种乂是心疼乂是心酸的感受。我不知道别人的父亲,是否也像我的父亲一样,喜欢握孩子的手、喜欢这么疼惜地亲吻孩子的手心和手背。但我知道,我也将是个如此疼爱孩子的母亲。
那天,我好好地看了看父亲的亍,除了手背上乂增加了数不清的斑点外,指甲也凹凸不平、灰灰斑斑的,甚至食指的第二个关节还有些凸起,使他的指头无法伸直。但是那只大手,还是和以前一样热乎乎的,而当我们的手相握时,他脸上温暖而满足的笑容,也是永远不会变的。
纸上的声音
不知怎的,最近隔三差五就能收到父亲的来信,而结尾总忘不了提醒我尽快回信。而恰好,这段时间,忙工作,忙考试、忙花前月下,给家里去电话,说:我会多打电话间来,信会写得少些。电话那头,一阵少许的沉默后,母亲缓缓地说:“平儿呀,你爸现在也没啥爱好,就盼着看你写的信,你就多写写吧!”
父亲喜欢读我的信由来已久。大学时,每星期一篇五千字的信,雷打不动。以至于我后来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四年屮和父亲通的那近万字的家信。
参加工作后,在网络、传真、电话早已普及的今天,笔端所流淌的温情远没有现代通汛工具来得这般迅捷、便利。信少了,和父亲的联系却加强了。有时,三更半夜还躺在被窝里和父亲拉话,一唠叨便忘记了时间。父亲说儿呀时间少广,工作忙,没空写信,电话不少打!”
谁知,没多久,父亲幵始反悔。非要一封接一封给我来信了,还嘱咐我每封信必回一封。父亲乂恢复丫原来的那种这边唱来那边和的通信方式,开始絮絮叨叨讲隔壁老风婆家的那只芦花鸡抱卜二只小鸡崽因霜冻,昨晚死了六只。末了,还连打六个惊叹号,直呼可惜。
我笑着摇头,给父亲去电话。不料,他死活不肯1我通话。无奈,我只有拿起笔冋信:北京动物园的黑熊,生了四只小熊,其中一只被一个没有衮质的人泼了硫酸,却大难不死。写了一小半,我又忍不住给父亲拨电店,接电的仍是母亲。我说,我想和父亲唠唠。母亲说:你父亲正给你写信呢!我一听,急了:甭写了,我现在就想和他通电话!母亲嘘着声,示意我轻点声,而后,母亲悄悄对我说:别嚷嚷,你父亲正写在兴头哩!
我实在已经厌倦了这种落后的通讯方式,现在都是无纸化办公了,谁还耐烦拿笔写东西啊。我犹豫片刻,便拿起手机,再次给家里挂起了电话。电话那头,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我听见了父亲沉重的呼吸声,良久,父亲重重地哀叹道:儿呀,有啥话就不能写在纸上吗?
心烦意乱的我,一急之下把那封未写完的回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筐。
几天后,我到离家不远的城市出差。出差结束后,我决定悄悄回家一趟,给父母一个意外的惊喜。
推开门,父亲戴着老花镜靠着窗台背对我看报纸。
“爸,我回来啦!”我兴奋地叫着。不料,父亲却毫无反应。
“爸,我回来啦!”我又提高了儿个分贝,或许他读报太专心,没听到吧。
父亲还是没有听见。
心生纳闷的我正要走过去探个究竟,这时,母亲买菜回来。看到我,她惊讶得把手里的东西洒落了一地,失声叫起来:“平儿,你,你怎么回来啦?”
“妈,爸他怎么啦?”我心一沉,脱口问道。
母亲低下了头,平静地说儿呀,别担心,医生说你父亲身体没啥异常,耳朵是因年龄关系突然失聪了。”
不等母亲说完,我一下蹿到父亲面前,父亲看到我,惊讶万分,浑身猛地一抖,老泪纵横地对我说:“平儿呀,爸真想你,你为啥不给我回信?我每天盼着你纸上的声音呢!”
我顷刻全明白了,扑通跪在父亲跟前,呜咽着说:“爸,以后我每天给你写一封信,让你天天能听到我的声音。”
姓命雌
那个7月已经远去了。然而,它已经成为我生命的节日。
7月为我们设了一个赌场。
关于7月,我们有多种称呼,有叫鲤鱼跳龙门的,有叫黑色节日的,有叫赌徒之约的……总之,对于莘莘学子来说,7月,意义重大,是人生一个非常重要的坐标。许多人因为这样一个坐标,将彻底改变自己人生的轨迹。尤其是我们,生活在西海固这片贫瘠的土地上,7月真正是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日子。
一进人7月,一种赌徒的真正感觉袭击我。我就如同一个把所舍赌资都押上的赌徒,等待着开牌。那种痛苦的折磨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渴望着太阳和雨水的滋润,尤其像我这样的赌徒已经不止一次在输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更让我感到痛苦与恐惧的是在我所有的7月中,父亲也经历着同样的甚至更为深刻的痛苦的折磨。
年一度输赢揭晓的子如约而来。和许多父亲一样,我的父亲在一大早将我叫起来。他没冇语,只足用那种光笼罩着我。这目光凝滞而沉重,仿佛将我置于一潭黏稠的汁液中,使我喘不过气来。父亲从他贴胸的衣袋里摸出10元钱来,在他递给我钱的时候,冇些迟钝,手有呰颤抖。而我接过那带着父亲体温汗香的10元钱时,丁颤抖得史加历古,我努力想表现得自信一点。结果越是要衣现得自信,就越发地颤抖,像深秋里的树叶样,以至连我的身体也抖起来。我是遁逃似地离开了那双眼睛。虽然我知道那双眼睛是善良的仁慈的宽厚的,似我内心无法排除对这双眼睛的恐惧——我再也输不起了。
我一步一步走向学校,内心的恐惧出在加剧。经过村庙的时候,我不由得走来走去,跪在了那泥像前,我想没有人比我更加虔诚,没有人比我叩得头更响。
第一年的7月,好容易挨到了“开牌”的日子,父亲递给我10元钱对我说如果中了,就打10元钱的酒回来,没有中,别糟蹋钱。父亲的话总是这样的直接。可因为仅仅差了两分我没有给父亲打上酒,我带着家人渴望花掉的10元钱回来了。
父亲没有责备我,然而他越是不责备我,我内心的痛苦就越沉重。到了新学期开学的时候,父亲对我说再去念吧,差两分一年咋都弄够了,我那时候在生产队哪一年不比别人多挣个三五百工分?我无法对父亲讲学习和劳动的不同。我只有努力学习。
第二年7月的“开牌”,我又输了12分。当我再次把钱放在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火了。他对着我吼道:“狗U的鼻屎淌到眼窝里——倒来了。你给我回来打牛后半截去,老子没有钱供你享福。”
是的,在家乡那样艰苦的地方,谁不认为读书就是享受呢?我想对父亲说如果读书真正可以叫做享受的话,那么我宁愿受苦。寸是我说不出那样的话来。父亲一辈子好强,他是多么希望家里能养出个读书人啊。然而我们弟兄们硬是一个个不争气,大哥二哥相继种了田,希望便寄托在我的身上,可我偏偏如此的没出息。
我期待着新学期的开学,可是又怕这个日子的到来。然而日子并不因为我的内心矛盾而就推迟。开学了,父亲说读!父亲依然没有多余的话。可那个字像石头一样,把地能砸出个坑来。他亲自送我到40余里以外的乡里上学。父亲疲劳,甚至是麻木,那已经驼了的背越发躬得厉害,仿佛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了非要这样把背躬起来似的。他巳经是年过花中之人,应该是歇息享福的年龄了。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忽然失去了赌的欲望,我为什么要继续赌下去呢?怎样不是活一辈子呢?我的朋友、我的同学不都输得精光回来了吗?我鼓足勇气说:“爹,算了,我不念了。”父亲回过头来看看我,他的目光里不再有那种凝重,反而凶恶起来,仿佛被激怒的老虎,一甩手,鞭子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之后便默默无言,继续走自己的路了。我的脸火辣辣地疼痛,可是我的心里却踏实了,我想至少父亲对我发怒了。
第三年的7月,不争气的我乂输了,我捏着那10元钱在一个山梁坐了阼久,最后我一狠心走进了供销社,打了10元钱的酒。当我看着那晶莹的液体带教醉烈的芳香汩汩地流进瓶子,我的眼泪却出来了。我顺着小路往冋走,22岁的身体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与疲惫在与村子相对的山梁上,我远远地就看见父亲像一只老鹰,蹲在大门U,他丁里氏长的烟锅不停地喷出烟来,像一列钻出隧道的火车。父亲站了起来,他仲J,个非常舒展的懒腰,身体像蜷缩了一个春天的花朵尽情地舒展开来,两只长长的胳膊伸了伸,还上下起伏了几下,那是一种飞翔的姿势呀!父亲真像一只要飞起来的老鹰。我想我手中的酒瓶在夕阳的余晖里一定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这光芒定照亮了父亲的眼睛,父亲一定闻到了代表着喜庆与快乐的酒香。
在父亲的注视下走完一段上坡下坡的路,我感到浑身的不自在,两条腿仿佛给什么绊着一般,不足一里路,我却走了十几分钟,走出一身大汗来。刚刚走到大门,父亲就对着院子喊:“红红,快把凉水给你哥哥端出来,端上两大碗!”
我再也忍不住郁结的悲伤,一放声就哭了出来。两腿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我说我没考上!
父亲一扬手里的长烟锅,打在那瓶酒,酒瓶碎得十分彻底,酒像月光一样洒了一地,醇烈的酒香弥漫开来。
父亲一转身走向了山顶。夕阳将父亲的身影扯得很长。我默默地跟在父亲的身后,我想父亲会转过身来给我一烟锅、两烟锅……甚至更多,我渴望这样。然而,父亲没有。到了山顶,父亲又装了一锅烟,吸了一锅又一锅,最后父亲说做官中状元都是出在祖坟里,咱坟里没埋下。
我对父亲说:“爹,你再给我一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