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抬起头看看没说什么,他只是抽着烟凝望着天空。
开学了,父亲再次拉着驴驮着铺盖送我上学,一路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可是我却听到了更多的语言无法表达的话语。父亲走在我的前面,他的背驼得越发挝害了,我想起门台上那棵旱了多年的弯脖榆树来。我的泪一直流到了学校。后来,我终于用那10元钱打回酒来了,那是一种非常廉价的散酒,用黑缸盛着,有一斤的勺子,有半斤的勺子。因此买那种酒叫打。可是即使再廉价它也是酒啊。它代表着喜庆与欢乐,它就是节日。除非过年婚娶能喝到酒外,平时是很难喝到酒的。用家乡人的话说酒是有闲钱的人喝的。家乡人没有闲钱、,家乡人的钱比家乡人还忙。
父亲醉了,把我也弄得醉意朦胧。他拉着我的手直叫我兄弟。这让我想起他拉着我家的那头老牛叫兄弟的情景。我想我不足个好儿子,我U:他跟着我受了四年的折磨,如果我第一年就考上,我的父亲或许不会醉成这个样子,更不会喊我兄弟的。父亲要为我举办村子里最丰盛的宴席,我说算了,这几年把家里拖累的。可父亲说这是啥事,这事能轻易让过去!这是咱祖祖辈辈最大的节日,砸锅卖铁也得过大了。
从考上大学到毕业后工作,我一直奔波于尘世之中,往来于凡俗之间,忙着娶妻生子,忙着房子、儿子、票子以及多彩的人情礼仪,几乎挤不出什么闲钱来买名贵的酒。后来我终于挤出点闲钱来买了上好的酒,送回乡下。可是当父亲听说这酒一瓶就400多元时,说酒没有贵贱,只有心情有贵贱。我点点头,父亲没有文化,更不是哲人,可是他说出的话常常U:我要思考许久、许久……
那瓶酒至今还放在家里的枣木老栢中,因为父亲自己喝觉得没意思,拿出来招待人却又觉得太奢侈。
雨下得很大,很冷。
教室里,北悄悄地对南说瞧!那边墙角落里缩着一个瘸子。”
南往窗外望,轻轻地问:“哪儿?”
北伸出食指朝那儿一指。果然,远远的墙角落里,一个汉子,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提着沉甸甸的米袋,立在那儿。
南的眼里闪过一道亮光。
北察觉南抑制不住的激动。问南:“你认识那个瘸子?”
南说那不是瘸子。”
北说:“不是瘸子,又是啥,明摆着,他不是撑着拐杖吗?你认识他?”
南摇了摇头,心无法平静。
下课了。雨下得更密密匝匝了。
北发现南冒雨偷偷地跑到了墙角落,和那个瘸子比比划划,亲亲热热地交谈着。
南回来,北马上追问:“南,你还是说说那瘸子,他是谁?”
南说那不是瘸子。”
北说:“不是瘸子,用拐杖干嘛,你会不认识他?”
南摇了摇头,盯着北不语。
北说难道是你爹?你爹是个瘸子?哈哈哈……你爹原来是个瘸子……”
南的脑袋嗡嗡嗡地直叫,他的小紧紧地攥成了小小的拳头。“啪”地一响,北“哎呀”跌在了地上。教室里,哄堂大笑。
铃响了,北报告了老师。
老师问南干吗打北?
南咬了咬牙,倔强地在课堂上立满了45分钟。
放学了,雨仍淅淅沥沥地下。
南送父亲出校门,南说:“爹,下个月的米,我自己回家拿,你大老远的送一趟很辛苦。”
父亲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擒着米袋,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父亲笑了笑,说:“南,你好好念书,其他什么也别想,下个月的米我按时送来。”
望着父亲一瘸一瘸远去的背影,南忍不住落下了泪水。
雨停了。夜晚的教室静静的。
父亲一瘸一瘸的背影,铿铿锵锵的拐杖声,平平仄仄地击打着南的幼小心灵。南偷偷地翻开珍藏的日记本。一笔一画,一笔一画,写下刚劲有力的两个大字——“拐杖一股丹田之气,溢满了他的全身。
南的心在不断地升腾。
期待的笑
父亲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还殷殷地叮嘱母亲不要通知远地的我,因为他怕我在台北工作担心他的病情。还是母亲偷偷叫弟弟来通知我,我才知道父亲住院的消息。
这是典型的父亲的个性,他是不论什么事总是先为我们着想,至于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到凤山去开会,开完会他到市场去吃了一碗肉粪,觉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马上想到我们,先到市场去买了一个新锅,买一大锅肉羹家。当时的交通不发达,车子颠踬得厉害,冋到家时肉粪已冷,且溢出了许多,我们吃的时候已经没有父亲形容的那种美味。可足我吃肉羹时心血沸腾,特别感到那肉羹是人生难得,因为那里面有父亲的爱。
在外人的眼中,我的父亲是粗犷豪放的汉子,只有我们做子女的知道他心里极为细腻的一面。提肉羹回家只是一端,他不管到什么地方,有好的东西一定带回给我们,所以我童年时代,父亲每次出差回来,总是我们舄高兴的时候。
“他对母亲也非常的体贴,在忆里,父亲总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场去买菜,在家用方面也从不比母亲操心,这三十年来我们家都是由父亲上菜场,一个受过式教育的男人,能够这样内外兼顾是很少见的。
父亲是影响我域深的人。父亲的青壮年时代虽然受过不少打击和挫折,似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忧愁的样子。他是一个永远向前的乐观主义者,再坏的环境也不皱一下岿头,这一点深深地影响我,我的乐观与韧性大部分得自父亲的身教父亲也是个理想主义者,这种理想主义表现在他对生活与生命的尽力,他常说:
“事情总有成功和失败两面,但我们总足要往成功的那个方向走。”
由于他的乐观和理想主义,使他成为一个温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不能解决的事,就使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也是个风趣的人,再坏的情况下,
他也喜欢说笑,他从来不把痛苦给人,只为别人带来笑声。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透过这些工作,启发了我们的智慧。
例如我们家种竹笋,在我没有上学之前,父亲就齐仔细地教我怎么去挖竹笋,怎么看上地的裂痕,才能挖到没有出青的竹笋。二十年后,我到行山去采访笋农,曾在竹笋田里表演了一手,使得竹农大为佩服。其实我已二十年没有挖过笋,却还记、得父亲教给我的方法,可见父亲的教育对我影响多么大。
也由于是农夫,父亲从小教我们农夫的本事,并且认为什么事都应从农夫的,观点发。像我后来从事写作,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就常说写作也像耕田一样,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没有不收成的。”他也常叫我不要写政治文章,他说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写政治文章,就像种稻子的人去种槟榔一样,不但种不好,而且常会从槟榔树:摔下来。”他常教我多写呰于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评骂人,他说:“对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评的文章是放火烧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烧山则常常失去控制,伤害生灵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创作者,不要做理论家,他说:“创作者是农夫,理论家是农会的人。农夫只管耕耘,农会的人则为了理论常会牺牲农夫的利益。”
父亲的话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并没有写过一篇文章。他是用农夫的观点来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语中的,意味深长。
有一回我面临了创作上的瓶颈,回乡去休息,并且把我的苦恼说给父亲听。他笑着说你的苦恼也是我的苦恼,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还要不要种香蕉,你看,我是种好呢?还是不种好?”我说你种了四十多年的香蕉,当然还要继续种呀!”
他说你写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呢?年景不会永远坏的。”“假如每个人写文章写不出来就不写了。那么,天下还有大作家吗广我自以为比别的作家用功一些,主要是因为我生长在世代务农的家庭。我常想:世没有不辛劳的农人,我是在农家长大的,为什么不能像农人那么辛劳?最好当然是像父亲一样,能终口辛劳,还能利他无我,这遥我写了几年文章时常反躬省的。
母亲常说父亲是劳碌命,平日总闲不下来,一直到这几年身体差了还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里好好地休息。父亲最热心于乡里的事,每回拜神他总是拿头旗、做炉主,现在还是家乡清云寺的主任委员。他是那一种有福不肯独享,有难愿意同当的人。
他年轻时身强体壮,力大无比,每天挑两白斤的香蕉来回几十趟还轻松自在我最记得他的脚大得像船一样,两手摊开时像两个扇面。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一手把我提起还像提一只小鸡,可是也是这样棒的身体害他,他饮酒总不知节制,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摆满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就这样把他的身体喝垮了。
在60岁以前,父亲从未进过医院,这三年来却数度住院,虽然个性还是一样乐观,身体却不像从前硬朗了。这几年来如果说我有什么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操心父亲的健康,看到父亲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难言。
父亲有五个孩子,这取面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最少,原因是我离家最早,工作最远。我5岁就离开家乡到台尚求学,后来到台北,工作也在台北,每年回家的次数非常有限近儿年结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难得间家两趟,有时颇为己不能孝养父亲感到无限愧疚。父亲很知道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说你在外面只要向上,做个有益社会的人,就算是有孝。”
母亲和父亲一样,从来不要求我们什么,她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一切荣耀归给丈夫,一切奉献都给子女,比起他们的伟大,我常觉得自己的渺小。
我后来从事报道文学,在各地的乡下人物里,常找到父亲和母亲的影子,他们是那样平凡、那样坚强,又那样的伟大。我后来的写作里时常引用村野疗姓的话,很少引用博士学者的宏论,因为他们足用生命和生活来体验智慧,从他们身,我看到了最伟大的情操,以及文荸里最动人的素质。
我常说我是最幸福的人,这种幸福是因为我童年时代有好的双亲和家庭,我少年时代有感怡很好的兄弟姊妹;进入中年,有好的妻子和好的朋友。我对自己的成长总抱着感恩之心,1然这里面最要的摧础是来自于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给了我一个乐观、关怀、善良、进取的人生观。
我能给他们的实在太少,这也是我常深深忏悔的。这一次冋去看父亲的病,在病床边强忍若要落的汜,这巧年来我坫多么不孝,陪伴父亲的时间竟是这样的少。
有一位也在宥护父亲的郑先生佐诉我要知道你父亲的病情,不必看你父亲就知道了,只要看你妈妈笑,就知道病情好转,看你妈妈流汜,就知道病情转坏,他们的感情真是好。”为了看顾父亲,母亲在医院的走廊打地铺,儿天几夜都没能睡个好觉。父亲生病以后,她其至还没宥走出医院大门一步,人瘦了一圈,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就心疼不已。
我每天每夜向菩萨祈求,保佑父亲的病早日康健,母亲能恢复以往的笑颜。
伹愿,但愿,但愿父亲的病早日康复。以前我在田里工作的时候,看我不会农事,他会跑过来拍我的肩说:
“做农夫,要做第一流的农夫;想写文章,要写第一流的文章;要做人,要做第一等人。”然后觉得自己太严肃,就说:“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的流氓呀!”然后父子两人相顾大笑,笑出了眼泪。
我多么怀念父亲那时的笑。也期待再看父亲的笑。
永远的父亲
一直想写写父亲,但始终不敢提笔。因为我不知道如何用笨拙的笔刻录下父亲经历过的那些纷繁岁月,也怕自匕无法表达出对父亲那种深深的爱。父亲出差已有数月,前儿日才风尘仆仆地W家来。这次父亲变化很大,两鬂增添了儿丝凸发,脸庞清瘦,眼神也显得暗淡了许多。父亲真的老了,他的背微驮着,昔堆满笑容和自信的脸,如今已被岁月的沧桑和生意的奔波压平。见到这些,我的心里忽然一阵难过,眼泪在眼目里打转,记忆,从心的深处层层浮起。